《当天使坠落索多玛城》浪雪

1、我一直以为你是天使

　　2007年的暑假本来应该是我最美好的一个假期——高考终于落下帷幕了，尽管发挥糟糕，但总算上了一志愿一专业，对得起陪我苦熬了十几年的父母和高中上的那所名校……从录取敲定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做出游的计划，家里人甚至帮我订好了目的地的宾馆。什么都很和谐，直到小稚发短信给我——“我不能陪你去玩了”。

　　现在，这个罪魁祸首就坐在这里，专心致志地抠指甲。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和一双黑皮鞋，瘦伶伶的好象装在一个黑袋子里；手里提了一个织锦缎的小包，在她去上厕所的时候我翻了翻，里面放了水、卫生纸、唇膏、手机，还有一件未完成的十字绣作品——上面插着针，她该不会想到这儿来继续绣吧？

　　“喂！”她突然叫我，把两只手伸到我面前，“你看我新做的指甲，好看不好看？”

　　左手是浅粉的，上面画着素白的梅花；右手是媚紫的，花朵看不清。

　　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有心情做指甲。

　　“我比较喜欢那个粉的，紫的太艳了，挺吓人的。”她自顾自地欣赏着，“一块钱一个，做起来可麻烦了！先涂一层粉的，在拿牙签沾着指甲油画花，然后再涂一层透明的。”

　　“你心态怎么那么好啊！现在还能去干这个？”我终于忍不住了。真是见鬼，到底还要排多久，我的腿都麻了。

　　她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天真地看着我：“为什么不呀？难道这样我就不能活了吗？”

　　我实在说不出什么了，烦躁地在门口走来走去。

　　“你能不能坐会儿啊！看着你我都眼晕。”她有些不满。

　　要能坐早坐了！我看了看座位上的几个人，还是决心再站一会儿。

　　“我跟你说，这两天上驾校，我都快被蚊子叮死了。“她一边说一边向我比画，”一个包就有这么大，隔了一个月还在痒。”

　　房间里终于叫到了小稚的名字，她连忙拨开门口一个个身材臃肿的妇女，蹦蹦跳跳地进去了。我犹豫片刻，跟她进去。

　　就在前天，小稚告诉了我她不能跟我去旅游的理由——她怀孕了。

　　我当时气急败坏，却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教训她。我说你也是市重点的学生，怎么不小心点儿？就算要出事也找个优秀的啊！你看你找那人，我上初一时就看他不顺眼了。

　　她面无表情，重点中学怎么了？你以为你们学校干净啊？现在这种事儿多极了，我就是倒霉而已。

　　接着，她详细地向我介绍了她近期的计划——首先，要把车学完，本拿下来，这样的话还需要半个月；然后跟家里说和我出去旅游，以此为借口去做人流；到时她会在外面租好房子，有半个月就差不多了；最后，回家收拾收拾东西直接去外地上大学，即便有什么后遗症也不会被家里发现。

　　我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她这个周密的计划噎住了。到了这份儿上，我还能说什么？

　　幸运的是，父母临时被通知要去外地出差。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她住到我家里——老天爷总还没有赶尽杀绝。

　　于是，提前一星期我陪她到我家附近的医院联系手术。听说这种手术如今都要排队，希望能在下星期进行手术。

　　她那个该死的“男朋友”也来了，见到我就玩命低头。我已经准备好了十几套说辞，包括如果他不出钱怎么办，如果他半路玩消失怎么办，如果手术后有并发症怎么办……

　　她进的是妇科，屋子里人很多，一张帘子后是化验取样处。大夫正埋头写着什么，小稚有点忐忑不安地坐在她面前，手里玩弄着病历袋。

　　“什么问题？”大夫终于抬起头，也算是个美女，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厌世嫉俗的凌厉。

　　“怀孕，想做人流。”小稚的声音小了下来。

　　大夫面无表情地打开电脑界面，输入她的姓名、年龄和最后一次来月经的时间，问：“怎么知道的？”

　　我随口回答：“自己买试纸验的。”

　　大夫看了我一眼，开出单子：“去交钱化验吧。”

　　排了一个多小时队的我们就这样走出了妇产科。门外的等候区人山人海，众生百态都浓缩在几排椅子中。有人失魂落魄，有人笑容洋溢，有人怒火中烧，有人惶惑不安。

　　小稚的男朋友常维一直等在外面，见我们出来连忙迎上来，理直气壮地揽着她，凑到她耳边低声问着什么。看他柔情蜜意的样子我就来气，也不想想祸是谁闯下的。

　　妇产科在三楼，要化验和交钱得去一楼，我跟在他们俩后面往下走。不时地有满面征尘的异乡人拿着单子上来，眼睛里是迷茫的眸色。

　　三个人都没有过这种经验，费了一翻周折才可以化验。化验员递出一张试纸，示意小稚去接尿液。化验科的台子上放着一个大纸箱，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纸杯。我拿了一个递给小稚，顺便给了她一张湿纸巾。

　　小稚很不满：“这试纸才五块钱，为什么要交七十多块嘛！”

　　我催促她赶快去准备，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了，中午父母会回来吃饭，如果我不能在十二点以前回去，就要费尽口舌跟他们解释我上午去干什么、跟谁在一起。

　　小稚的动作很快，纸杯送进去要等五分钟才出结果。三个人又坐在一边开始等。她果然把十字绣拿出来。那是一个双面的钥匙扣，图案是一只黄皮绿壳的乌龟。绿色的壳已经绣完了，她正在绣橘黄色的乌□□。她很认真，手法也很熟练。常维的手始终亲密地搂着她的腰。

　　我实在看不下去那个小子猥琐的模样，让他去看看化验结果出来没有。他很不情愿地起身去看。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小稚嘟囔了一句，咬断线头，从包里有掏出一根线换上。

　　“你们为什么不小心点儿！”我没头没尾地问。

　　她手里停了一下，嘿嘿一笑：“嫌麻烦嘛。”

　　常维拿着验孕单子回来了，上面写着我们早已经知道的结果。再回到妇产科，小小的诊室里又是人满为患。

　　妇产科的小走廊男士不可以进来，小稚仍要去座位上等。我可没有时间陪她等，拉起她就挤进了妇科。

　　还是那个大夫，趁她看化验结果，小稚往帘子后面瞟了一眼，顿时神色变了，嘴唇紧紧闭在一起，眼睛闪个不停。

　　“去后面化验吧——家属以后在外面等。”大夫厌恶地示意我。在她眼里，我一定是管教不严的家长。跟小稚比，我的确显得很老。她像被拐骗的未成年少女，病历袋上心虚地写着“18岁”；我像气急败坏的的家长，一直在烦躁地走来走去。

　　小稚很害怕的样子，磨磨蹭蹭地把包交到我手里，慢吞吞地走到那后面。我只好出去等她。

　　在门口，我感觉前所未有地焦躁。我害怕检查有什么问题。根据她最后一次月经的时间推测，怀孕已将近三个月，如果有什么事不能手术，麻烦就大了。

　　我心里总对小稚有一分隐约的歉疚。如果她有事，我至少要担一半的责任。

　　小稚出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她惊恐地抓着我，低声问我还有没有湿纸巾。看她的样子好象想吐。

　　她拿了湿纸巾冲进厕所。很半天才有冲水的声音传出来，但她没有出来。

　　我把她把载玻片送到化验室，出来就看到她呆呆地坐在门口，两手放在夹紧的大腿中间，嘴唇哆嗦个不停。

　　“没事了。”我拍了拍她的肩，但她好象没看到我一样。

　　妇产科化验室里有人大声地叫小稚的名字，我帮她进去拿结果。

　　一张薄薄的化验单上写着很多术语和符号，隐晦而羞赧。只有一行我能看懂——“清洁度”，后面是一个罗马数字的“3”。

　　我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太顺利。

　　果然，那个表情冷淡的大夫说：“你有□□炎，暂时不能做。”

　　在药房开完药，他们两个准备离开。我想跟小稚说点什么，手机却响了。

　　“景颐，你什么时候过来收拾东西啊？”

　　我很奇怪：“今天不才二十几号吗？我这两天有点事，过了这阵儿再去吧。”

　　“噢……什么事呀！”

　　我不好解释，含含糊糊地说：“我有个朋友……要我帮点忙……”

　　电话那边追着不放：“男的女的？”

　　我实在懒得跟她纠缠了：“以后再跟你细说啊，手机快没电了。”然后逃命似的挂断了。

　　小稚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怎么了？”

　　“没事。章章的电话，催我过去收拾房子。月底就要退掉了。”

　　小稚点点头，常维在一旁急着拉她走。我也必须回家了，想了一下日期，说：“你回去好好用药吧，三天以后什么时候来你再通知我。”

　　看着他们俩离开的背影，我觉得自己是应该去收拾收拾那边的房子了。

　　我的学校在黄城根，家在北四坏。本来骑车上下学也可以，但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德内大街翻修，平均每天我都要颠断三根车条。于是家里给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是我和同班同学章章一起住，租金平分。

　　房子在南大医院的社区里，那里有很多我们学校的学生。一室一厅，统共五十多平米。小是小了点，但两个女生住也够了。何况我们平时都在学校上晚自习，周末也在图书馆，回到那里也就是睡个觉。

　　正因为这样，我们很少打扫房间，加上天性使然，我和章章什么东西都往那里搬。到了高考前夕，房间里确实也只剩下睡觉的地儿了。

　　但是再怎么样，住在那里，我们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家就在不远的地方，却没有家里人来管我们。那种自由，没有劳顿与孤单，太轻松了。

　　章章一直住校内宿舍——宿舍一张床位可是千金难求的。只是后来她们宿舍出了事，她搬了出来。

　　我第二天就骑车过去了，带着几个大塑料袋。想一天收拾完是根本不可能的，虽然被子褥子都已经拿走了。今天先看看有什么零碎的东西能带回来吧。

　　德内大街还是乌烟瘴气，要么风烟四起，要么泥泞不堪，一路上颠得我七荤八素。上午九点，我用钥匙捅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