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黑洞 ...
-
我曾经在房间里一个人坐了整整一天,回答自己提的问题。我试图从一问一答之中理出头绪。
——彭景颐,你的童年幸福吗?
“上小学以前还好,幼儿园老师对我不错,院子里的人都很喜欢我。很多事印象都不深了,但没发生过什么让我很难过的事。”
——那小学呢?
“小学……不是很好。那时我长得不好看,成绩也不好,同学总是欺负我……后来,我成绩慢慢好起来了,但总有一些曾经远远比我优秀、现在却不如我的人想着法儿地整我。我一直很天真,也很憨厚,还把她们当朋友,以为诚心待人就能换回友谊,但直到被她们耍了个够,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本来可以去区重点,但家里不是很愿意交赞助费,就去了普通学校,但那些当初联合起来整我的人都上了重点……”
——初中很糟糕吗?
“也说不上有那么糟,只是不算好。学校里很多人都是不学习的,他们打架,抽烟,酗酒,恋爱……刚进去的时候,我成绩不是最好的,但常常在杂志上发表小说,老师们很喜欢我,我在同学中也很有威信。”
“后来,我认识见深了。之前,我就知道他,知道他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以后一定会去S中。然后我就决定考S中,那样就能继续跟他在一起了。接着我就开始奋斗,从年级四十多名挤到第一名,终于考到了他的学校。”
——初中时除了见深还喜欢过别的男生吗?
“隐隐约约的好感可能有吧,但没有认真喜欢过的。何况刚一进去就认识见深了,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在S中的生活如意吗?
“肯定不是事事都如意,但大体上是很快乐的。成绩始终倒数,而见深成绩还是那么好。我开始寻思是不是还能和他上一所大学,但以我的成绩肯定不行……后来他说学文好,我就学文了。谁知道上高三的时候他的状态每况愈下,最后也没有报最顶尖的学校,去了一所外地的名校,那里却不招北京的文科生。我本来想报离他近的学校,他说女孩子在外地读书太辛苦,还是上R大吧。”
——除了那个韩国留学生,还有过别人吗?
“唔……有一个叫北回归线的男生。他很有才气,学识渊博,文章写得很漂亮,他是第一个带我去什刹海的人。他很风流,有不少女生都痴迷过他,但他跟谁都没有确定过关系,始终保持着暧昧的关系……高二那年的五一,我无意间说我想去动物园,他就陪我去了,我们像小学生一样看了一天的动物……”
“他曾写过很常一篇文章,写他身边的没一个同学。我和他坐化学实验课的同桌,我们出了无数次小事故,砸过试管,引着过酒精灯。我去学文的时候,以为他一定很高兴,能甩掉我这个拖油瓶。但他的文章里说,他是很伤感的。那一段写得很煽情,我几乎每看一次都会感慨一番。”
“他也知道见深的存在,但从没评论过什么……”
——当初为什么可以离开了那个留学生?
“不知道,应该不光是因为我没有考上他去的学校。就是……害怕,我也说不清是怕什么。他身上有一种让我恐惧的东西,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其实他对我真的是很好了,从没拿出过韩国人的大男子主义来压我……但、但我真的很怕。”
——你的生活应该算是很完满了啊?为什么还害怕?你怕失去眼前这一切吗?
“不是,我从没想过我有一天会突然失去所有。我想过这个问题……举个例子吧,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一次数学考乘法表,我得了九十四分——这在当时是很低的分了,我父亲很生气,罚我背到晚上九点十分,直到我都背熟了才让我睡。现在,每到晚上九点十分,我都会陡然心跳加速,手脚冰凉……所以我想,一定是我小时候的一些事给我留下了阴影。我试着回忆究竟是什么,但不能想,一想就头疼,心里好象被刀绞一样抽搐。”
——不行!你必须回忆起来!努力地想,究竟是什么!
“好的,我想……不、不……很疼,真的很疼……我想不下去了……“
——继续想!继续想!
“……不要……我想不起来……”
记忆的深处是一个黑洞,不断地向远处延伸,我回溯的速度永远追不上它退后的速度。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高三最后的日子,是纠结且难忘的。
同学们陷身于志愿、专业、爱情、成绩……每个人都大概知道了自己会走的路,但只是不甘心。
班里已经有同学被国外的名校录取,整天有意无意地炫耀着他轻松的生活。每当那时,大多数人都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BITHY的两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不佳,她已经选择了一所艺术类的大学——尽管我们都认为,她去那里有些糟蹋。
眉毛的成绩够好,但他意外地报了一所经贸类学校的中外合作专业。我曾问他是不是想借此出国,他说,合作的国家并不是他想去的地方,随便报的。
想想也对,眉毛的家庭那么优越,他不用为未来发愁,大学只是上着玩的。报低一点,剩下的日子也能过得轻松一点。
花儿拿到了香港大学的优惠降分,我实在应该为她高兴。她一直努力,也一直优秀,能考到那里也可以离开排骨的阴影……努力的人总要有些收获的,总不能个个都和我一样倒霉。
章章报了哪里,她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隐约能猜到,她家里要帮忙了。以她的成绩,肯定是考不上那所学校的,但她既然有把握报,就说明她家有把握让她上。刚猜到时我也失落了一阵,感叹世界为何如此不公,有些人一直随遇而安,但能获得最好的结果。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世界上比我惨的人还有很多,我不能因为有比我好的人就抱怨命运不公,因为在我幸福的时候,我从没质问过上天,为什么让我如此幸福。
小稚报了南方的工科专业。一想到她那么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儿要去学那种要人命的专业,我就替她捏把汗。不过回过头来一想,她又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儿,她可以做很多别人做不了的事。
至于我自己……我从没想过,我会在这个问题上和父母发生那么大的分歧。
我在R大的提招通过了,尽管我发挥糟糕,尽管我在考官面前胡言乱语,我通过了——我只要考到一本线,就可以进入那所同样是首屈一指的大学。
每个人都在为我庆幸。班主任很高兴,如同嫁掉了一个丑女儿一般的高兴;见深说,太好了,R大也相当不错,上吧。同学说,这还是说明你和那里有缘啊,去吧!
但我对每一个人说,我不想去,我想学考古。
当初考的时候,我就不想去,是老师和家长对我说,去吧,大不了考上了不去嘛。
现在,我真的考上了,也真的不想去,他们却又惊人地口径一致地反问,为什么不去?
我气急败坏,只觉得自己被骗了。曾经在我犹豫要不要考的时候,他们花言巧语地承诺,即便考上了我不想去也由我,他们决不干涉我的选择。如今事情成真了,我却像掉进了陷阱。
对,陷阱。每个人都这样惊讶地质问了,不去这儿你还想去哪儿?
在他们眼里,能拿到这样优厚的待遇,实在没有不去的理由了,不管这个专业是不是我心仪的,不管这所学校是不是我喜欢的。
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喜欢考古,我想学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
他们满脸不耐烦的神色,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要的是这张文凭,以后出去找工作谁看你专业?何况你一个女孩子,以后挖坟去合适吗?
一时之间,我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感觉。
我曾经在一个中午,和我的导师谈了很长时间。我根本没想过这次谈话能扭转眼前的情况,只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那个人气很高的历史老师,每次他的课都是大家最期待的,虽然要没日没夜地抄笔记。
他问我:“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我想去京大考古系。我不想上R大,学这个不适合我的专业。但我的父母都想让我留在北京,也不愿意让我学考古。他们都是学工科的,坚持认为考古就是挖坟的。”
那个老师一直在微笑地听我抱怨,抱怨我的父母是如何不理解我,如何骗我去考R大,如何不顾及我的想法。最后,他说:“记住,高考是你自己的事,无论如何要由你自己做决定。你的父母怎么想,是他们的事。如果他们认为你上的是京大而不是R大,给他们丢人,那说明他们太自私了,你不用理会。”
我走出他的办公室,苦笑。
这个老师是丁克族。同学们八卦地追问过他,为什么不要孩子。他说,因为我一直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孩子。
如果他有了孩子,还会如此对我说吗?
他会让孩子一个人到遥远的南方,读一个冷僻的专业吗?
在志愿的问题上,我恨我的父母,但我不能不考虑他们。他们自持赋予了我这副躯壳,摆出“商量”的口吻,用血缘关系来压迫我。
在志愿提交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已经按照他们的意愿填写了我百般不情愿的志愿。父亲来到我的卧室中,说:“你自己再考虑一下吧……你真的想学考古吗?”
那时,我恨透了他们虚伪的嘴脸。
既然已经得逞了——骗我考试,逼我填报志愿,为什么还要装出民主的样子在已经无可改变的时候“询问”我的意见?
以前,我会跟他们吵,把我的不满全部爆发出来。但现在,我浑身无力。我没有劲儿跟他们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