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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这也许是上帝的惩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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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沉地睡去,又陷入到那些荒诞冗长的梦里。
我梦见自己坐在一个窄小的筏子上,双臂环着膝盖,在一条深邃阴暗的地下河里漂流。四周砖砌的墙壁上爬满滑腻的苔藓,还有细小的水生动物爬行的声音。水流在我身下潺潺涌动,不知道要把我送向何方。
我很冷,身上只有一条单薄的内衣,血红的,上面绣着龙凤的图案。但我怀里抱了一个芭比娃娃,她也很冷,不能给我任何温度,我还是紧紧抱着她……
不知漂了多久,视野微微开阔,我看到一堵墙横亘在我面前,挡住去路。墙上有一条绳子垂下来,暗示我爬上去。
我从筏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很艰难地爬上去,胳膊下还夹着那个娃娃。站到墙头往下一看,下面是白瓷砖铺成的地面,惟独我下面那一片落了铜钱厚的一层灰尘,我光着脚,无从落地……
很久以后,我把这个梦讲给小稚听,她肯定地说:“你感觉冷是因为你蹬被子了,而且是上身露了出来,不然你怎么不梦见自己没穿裤子?那件血红的内衣是你的肚兜——前年咱俩逛庙会买的,上面就是龙凤的图案;地下暗河是因为你想上厕所了;满地的灰尘……可能是你觉得生活无所适从,无处着手吧!娃娃?我也不知道了,那得问你自己。”
我想了想,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言辞,又不愿这么简单地解释它,也就作罢了。
我早已习惯了连绵不断的梦,并且坚持认为每个梦都预示着什么,但从未真正参透过其中的意味,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如果真的是上天给我的启示,我也无能为力。
每个奇怪的梦,我都会告诉小稚。她有时会嬉皮笑脸地开玩笑,有时会一本正经地给我解梦,更多的时候,只是微笑着沉默不语。
初三的时候,我曾经梦见一片桃花林。
那种轻薄得能滴下水的浅粉色,在后来的日子里常常闪现在我的视网膜上——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片重叠的桃花,密密匝匝。天空的颜色是清澈干净的蓝,不是北京常见的那种或凝重或污浊的蓝。我隐约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风过桃林,无数细碎的花瓣洒落在我脚下。
“我总觉得,我要回到那里去。”我在给小稚的信里这么说。
我们的班离得很近,但我们还是常常在对方的笔记本上留言。也许因为写在纸上的词句可以永久保留。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回”这个词。我以前去过那里吗?我搜索遍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找不出任何桃花林的原形。
最后,我释然了。既然梦是上天给我的指示,那只好理解为,我来自那里了。
具体的前因后果,如果上天想让我知道,他还会继续指引我的。
和章章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也没能挣脱梦魇的纠缠,或许是因为我从未习惯和另一个人共处一室。
长久的梦让我养成了习惯,在现实中碰到悲痛或失落的事时,我就会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噩梦,五分钟以后梦就会醒。五分钟以后,我再对自己说,好了,梦醒了,世界恢复正常了。
只是,这个方法在我高三碰到的最大的挫折面前,并未奏效。
考艺术特长生的过程,是极其顺利的。
我轻松通过初试,轻易通过复试,然后迎来了决定命运的专业课考试。
连续数天,我除了上课的时间,全部放在图书馆里,看所有关于专业课的书。
眉毛很负责地帮我联系了上届考过的学长,问来考试经验。那个韩国留学生每天都要问我一遍准备得如何了,班里的同学借给我需要的资料,班主任对我寄予厚望……
准备考试时,我感觉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身边的每个同学都在帮我,没有任何私心、保留地帮助我。
去考试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记忆中的北京,从我上小学起就再没下过这么大的雪。纷纷扬扬,漫天飘落。那些玉屑一般的雪片,铺满了S中的每一寸缝隙。
BITHY冒着雪,把我送上出租车。我从车窗里向她招手,她用力地挥手,跟我做“加油”的手势。
考试的时候,我穿了一条深灰色的裙子。
那条裙子,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再去碰。
我是一个自负的人。这种自负,外人无法轻易察觉。他们总是看到我在自嘲,以为我谦虚,甚至自卑。其实,我很自负。
那种自负,带着不可一世的清高,是S中的学生多少沾染的特质。
在考场上,这种自负无数次地成就了我,但这一次,它彻底毁了我。
考试的过程,我至今不能回忆。它是我心里永远的伤疤。
那是高三,我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这道伤疤,让它慢慢愈合。我草草包扎了一下,然后骗自己说,它已经好了,不会再疼了。可其实,它在纱布下面发炎化脓,几乎腐烂。
某一天,纱布被涌出的□□冲开,我惊恐不安地发现,伤疤原来已经烂得这么深了。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谎言被自己揭开的绝望。
从网上查到成绩,我的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把自己关进房间,用颤抖的手拿起手机,给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发“对不起”,然后抱头痛哭。
他们纷纷回我的短信,对我说这不算什么,只是一次提招。我泣不成声地回复,谢谢,我没事,然后继续大哭。
我对自己说,没关系,这是噩梦,五分钟以后它就会醒的!但五分钟以后,成绩依然是这样——我没有机会了?我没有机会了!
深夜,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一字一顿地对她说:“赶快忘掉这件事!明天你还要去R大参加提招!今天晚上不能这么自暴自弃!”
第二天早晨,我照常起床,准备考试用具去R大。
那道伤疤,就这样潦草地被我裹了起来。
这次失败的提招,小稚并不知道。因为高三我们联系得很少,如此复杂的故事我没有时间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章章是最清楚的。她直面了我从开始到结束的全过成。
从R大考回来,章章说一定要好好吃一顿,把考试消耗掉的精力都补回来。
饭桌上,她绝口不提我的失败,我倒是自嘲地笑:“我在S中天天成绩倒数,竟然能到文科最牛的两个学校参加提招,这辈子值了!以后说出去,我是被哪哪哪刷下来的,也挺有面子。”
“别这么想,R大结果还没出呢,说不定过了呢!”
“开玩笑。面试的时候我精神都恍惚了,答得驴唇不对马嘴的。考官非跟我纠缠《史记》的问题,你说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没怎么看过,还问什么问啊!我就说我不喜欢司马迁这人。他还非要问为什么——喜欢不喜欢都是主观的,有什么好问的?我说了一大串,什么小肚鸡肠,记任安的仇之类的,总结起来一句话,就是他不够男人。”
章章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靠,当时我真想跟他们拍桌子,说你丫问什么问啊,都知道了我还来考试吗?我直接来应聘了!那就是我考你不是你考我了。唉,要是那个过了,我真敢这样……”我突然哽咽住了,酸楚的液体毫无防备地冲上我的鼻腔。
她连忙给我倒果汁:“喝点水,别噎着。”
果汁也是酸的,但好歹有糖。
“要是R大过了,你去不去。”
“一,根本不可能过,考成那样再过就没天理了。二,过了我也不去。以前没觉得,现在真是看清楚了,我不适合那种专业。”
“那你想去哪儿?”
我拿着杯子想了一会儿:“去京大吧,学考古。既然曲线救国没救成,就学个喜欢的专业。”
她眉毛一挑:“你家——能同意?”
“没什么问题吧?他们为什么不同意?”
“总觉得女孩子学考古怪怪的——虽然你跟一般女孩子不同。”
其实有什么不同的,一样花痴得爱看英俊的男明星,一样感兴趣化妆品和服饰,一样幻想着哪天王子能出现在面前。
那次艺术特长生考试失败后,我陷入到一种自我迷醉的状态里。
我每天都在骗自己,没关系,成绩还没有出呢,我还没有被刷下来。在这个念头刚刚占据我的时候,我又突然清醒了,对自己冷笑,别妄想了!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有时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考S中的过程过于顺利和侥幸了,让我把偶尔的好运当成必然,以为自己还能一次次撞到。
最后,我给了自己一个积极的解释——上帝让我被刷下来,是不想让我那么轻易地成功。
失落的日子里,我毫无节制地喝咖啡、抽烟、熬夜,间或用刀片划自己,让生理的疼痛掩盖心理的疼痛。
我不知道小稚对于我自虐的倾向了解多少,只是每次我在卫生间冲掉胳膊上的血,回到卧室准备睡觉的时候,她都醒着。
她平静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但醒着。
我不和她说话,自行去睡,然后我们都渐渐睡着,第二天早晨又是忙碌的一天。
有一个晚上,我从卫生间出来,她竟然坐在床上。
“景颐,我觉得你很辛苦。”
我不答话,收拾自己的床。
“你一直在折磨你自己,其实不用这样的……有些事过去了,无论你自责或懊恼都无济于事,你为什么还要始终抱着那些事不放呢?”
我什么都不想说。
“景颐,你一直在拒绝身边的人,拒绝我,也拒绝男生……为什么?”
——“你有玩没完!”我心里积蓄的无明业火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你丫少管我的事!”
她以坚定地姿势慢慢走到我面前,说:“景颐,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我要你说出来!只有这样,你才能挣脱它们!”
“滚!这和你无关!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没有资格评判我!”
她向后退了两步,但仍旧坚持直面我。
我粗暴地推远她,径自爬上床,缩到被子里靠墙坐着。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我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一大片被罩。
我唯一能感知到时间的器官,是泪腺。
“景颐,你想哭就大声哭吧,不要再憋在心里了……”
“我本来可以考上的!如果我早去一点领准考证,我就能领到隔天的,就可以有时间准备!……可当时我根本没有时间……我没有机会了,没有了!……”
我的眼泪滂沱而下,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什么。我懊恼,绝望,后悔,怨天尤人,通不欲生……
她一直抱着我到天亮,听我哭到声音嘶哑,眼睛肿胀。
之前的十九年,我也从未留过那么多眼泪。那种痛,是任何生理上的伤疼也不能掩盖的。
天亮的时候,我渐渐平静下来,浑身酸软无力。
她吻掉我的泪水:“景颐,谢谢你把这些都发泄出来了……但这不是你心里最深的伤,你一定要勇敢地面对它们,亲手揭开它们,然后——亲手治好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