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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伤痕盛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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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前的暑假将近结束,小稚即将去外地上大学。
我们一起吃最后一顿饭,我给了她几张我的照片。其中最好的一张做成水晶。
“你要把我的照片摆在床头,这样你就不会忘了我了。”我开玩笑。
她笑着接过来:“你放心吧,忘了谁我也不能忘了你啊!”
我们低头吃一会儿东西,我问:“现在还疼吗?”
“没事了,刚做完的半个月还有痛经的感觉,现在已经好了。”
“到了外地自己注意点。”
我们点的羊肉串送了上来,我正往上洒辣椒,她说:“我跟常维分手了。”
“挺好。”我把肉串平均分到两个人的盘子里,“他同意了?”
“当然不同意,天天追问我为什么。我就说因为你没钱,他就无话可说了。”
我们一同哈哈大笑。感情怎么能让人相信?恋爱了两年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次鱼水之欢,甚至还有了一个不能来到这世界上的孩子,最后还不是轻轻松松地分手了?
在这个暑假以前,我的爱情观一度停留在唐宋传奇的时代里——从一而终、自嫁从夫、三从四德我都以为是理所应当的事,而且还天真地认为我身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更好笑的是,我一直以为“婚前性行为”是社会学家们分析的个例,根本没想过它就发生在我最亲密的朋友身上。
小稚让我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
“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让你住到我家,又没好好照顾你……让你天天在外面跑。”我是真这么想的。要是我没有接手学校的破事,也不至于让小稚做完手术就被常维拉去滑冰。
“没事,你已经帮了我很多的,当初没想到你能帮我这么多。”
手机响了,竟然是见深的短信。
见深的号码在我的手机里,名字是“师兄”。我喜欢这个称呼。武侠小说里,幸福的女孩子总会有一个师兄,无时无刻不照顾她、迁就她。
见深是我的师兄,而且已经给我足够多了。我很幸福。
他说,景颐,明天你能不能出来?我在银锭桥上等你,下午三点。
这个时间地点很有趣。银锭桥——汪精卫曾经把炸药埋在那下面,附近种满垂柳。下午三点?快黄昏了,再过一会儿就是晚上……月上柳梢头。
“谁的短信?”小稚看我在发呆,问。
我回复“好的”,抬头说:“你猜呢?”
她仔细观察我,好象在从我脸上找答案:“我猜,不是见深就是章章。”
“为什么?”
“因为你表情很暧昧,所以这个人不是你喜欢的就是喜欢你的。”
我的心一沉。
她倒很自然:“我能看出来,章章喜欢你。”
——一模一样的一句话——“我能看出来”。
她们都洞若观火,那我呢?我只是上帝的傀儡,系在身上的线怎么拉扯,我就怎么动,言行举止都是听天由命的。
“是见深。”
“什么事啊?”
“聚会呗,还能有什么事——我们每个假期都要聚的。”
她点点头,专心地挑着鱼刺。过了一会儿,自顾自地笑了:“跟常维分手以后,我还挺不习惯的。”
“这就如同假如你在戒烟,告诉我不抽烟不习惯,我虽然同情你,但决不会建议你复吸的。”
小稚露出两颗虎牙,那单纯的笑容就像小时侯一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小学五年级,白纸一样的年纪。“该戒烟的是你,不是我。”
“人总得有点恶习的,抽烟、服用禁药、熬夜成瘾、酗酒、纵欲……我占得很少,还轮不到戒。”
“其实常维对我也算不错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找到对我这么好的人……”她惘然若失。
又是同样的一句话。之前,我曾经听两个女生也这么说过。
其中一个,是花儿。
花儿是我高一的同学,高二到了文科班,我们聊天的机会一下子少了。高三会考之后,体育课没有了严格的进度安排,我们才有时间在一起交流。
学校每个星期安排了四节体育课,会考完成后,每节课都是大家最期待的。不需要顶着太阳在操场上跑圈,不需要大汗淋漓地跳健美操……想去干什么都可以尽情地干。
现在回想起来,大家在操场上聊天、散步的场景,和《越狱》里犯人们放风的情景颇有些相似。
学校没有把高三变成监狱,但我们在心里把它贴上了监狱的标签。
花儿有了排骨以后,我也有些怅然,好象又嫁掉了一个闺中密友。高二的时候,他们亲密无间。
排骨是一个很有个性的男生,会钢琴、小提琴、吉他,会作曲、填词,成绩不错,但为人很冷淡,向来不和女生多费口舌。
他的初中同学都说,他跟花儿一个人说的话比跟所有女同学说的都多。
花儿长得很漂亮,是副班长。这应该又是一对男才女貌式的搭配。S中总会有很多对才貌俱佳的情侣,像琼瑶小说里的男女主角。
那段时间,大家都忙于会考。胜利突围后,我在操场上见到了花儿。
她看上去情绪很低落,别人讲笑话时她也在笑,但笑得十分牵强,嘴角像被生生提起来一样。
我把她拉到一边,还没开口问,她的眼泪就倏而涌出,慢慢把袖子捋上去。
她的胳膊上有一块块紫黑的淤血,触目惊心。
我吓了一跳:“这是……排骨?不会吧?”
她点头,眼泪簌簌掉下来。
“为什么?”
“我要跟他分手,所以……”
她抽噎着跟我讲了事情大概的经过。排骨上了高三以后,成绩不好,就开始破罐破摔。花儿看他无可救药了就提出分手,排骨当然不肯。他留住花儿的方式,起初是自残。
他割腕、跳楼——诚然,都是未遂。但花儿不买帐,他就开始残害花儿。
这些都是花儿的朋友讲给我的。上晚自习的时候,排骨把花儿拉到实验楼顶层,威胁如果她仍旧坚持分手,两个人就同归于尽。还有一次把花儿逼得闭过气去,被送到南大医院。医生问她是不是受了刺激,排骨张口就说,就是学习累的。
排骨疑心还很重,花儿跟任何男生说一句话,他都要大发脾气。学校的同桌都是一男一女,花儿是不可能整天不和男生说一句话的。
真是没看出来,排骨瘦骨伶仃沉默不语的,竟然还有家庭暴力的潜质。
绚烂的阳光,湛蓝的天空,碧绿的草木,雪白的楼群——到处都美得眩目。
就在这样华丽的景色下,百年名校的金字招牌背后,上演了一出出闹剧。
好在,现在我已经不是主角,仅仅是观众——观众,可以抱着看热闹的心境,分享演员的悲欢,掉两滴眼泪渲染一下情绪。
“那你觉得,你和排骨之间还有救吗?”
她擦着眼泪摇头:“没有了……虽然他曾经、曾经对我很好……”
不远处的操场,一群男生正顶着太阳踢球。阳光晃得我眼睛发花,我好象看到其中一个是排骨,还未看清,一个足球就迎面向我们飞来。势头很足,是用尽全力的一脚。
我们惊叫着别过脸去,足球擦着我的头皮重重撞在我身后的墙上。
排骨站在操场中央,眼神阴翳地看着我们。
“疯子……”
晚自习后,我收拾好东西等章章一块儿回去。往常,这总是她最兴奋的时刻,但今天,她心里似乎有事,一直不吱声,默默地背上书包跟在我身后。
我懒得问她怎么了。上了高三,每天都会有成千上万的理由闷闷不乐。考砸了,错题了,车坏了,失眠了,吃撑了,拉肚子了,牙龈出血了……这就是没事找事的一年,总要有点东西让自己压抑才行。
回到住处,我问她是否要现在洗澡,她摇头,那就我先洗好了。
浴室里水气氤氲,微小的水珠落在舌尖上,是细丝丝的甜。
天气已经很凉了,身体片刻没有热水流过,就会爆起一个个突点。镜子被蒸汽蒙住了眼睛,我的身体在那里面只是一个模糊的影象。
我缓缓抚摩过每一寸皮肤,总有一些纤细的伤疤,隐藏在细微之处。它们早已经愈合,无色,只有在强烈的光线下,才能看到痕迹。
那是这身体的主人,在三年前,用最锋利的刀片留下的。
在最敏感的地方,真切地感觉的刺痛。
反反复复,只是一个人的名字。
皮肤,血液,伤痕,是一场华丽的盛宴,只为等待一个人。
我把水关上,让热气慢慢消散——我要自己冷静下来,从皮肤到肾上腺,一寸一寸。
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了,我连忙扯过浴巾草草裹上:“怎么了?”
章章的眼睛里有让我害怕的东西:“今天下午,花儿跟你说什么了?”
“她跟男朋友闹矛盾,心情不好,跟我倾诉一下。”
她眼圈竟然红了:“我看见她趴在你肩上哭!”
简直是无理取闹!“开玩笑,她比我矮那么多,怎么‘趴在我肩上’?章章,你别整天疑神疑鬼的行不行?我明确告诉你,现在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如果有了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她的眼泪蓦地涌出来:“也就是说……你还是会有朋友的!”
见鬼……我就浑身湿嗒嗒的裹着浴巾冷得发抖地跟一个同性恋谈这个问题?
“章章,要是一个男生跑过来跟你说他爱你爱得发狂,你也不能跟他在一起对不对?你不能接受男生,我怎么接受一个女生?”
她气得嘴唇发抖,脸上突然有了报复的冷笑:“男生?你以为见深是‘男生’?那SLIM是怎么回事?你‘能接受的男生’躺在另外一个男生怀里?”
我眼前一阵发黑。
“彭景颐,S中就那么小,圈子也就那么小,什刹海的酒吧更小!他们619的时候你还在傻乎乎地等他……”
我用尽全力,把她推了出去,死死锁上了卫生间的门。
打开龙头,让已经凉了的水当头浇下来……冲干净身上的泡沫,我照常换上衣服走出来。
没关系的……她只是喜欢我而已。这是一个极其常见的问题,我对她只需如见深对我,不要给她希望,也不要让她绝望。
我安静地去复习,她悄无声息地洗澡、换衣服,然后也去复习。我们之间,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
其实,本来就没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