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雨楼夜谈》妖雨楼

15、第五夜（下）

　　回到自己房间的凌满华看着手中的古卷，将它缓缓铺在桌上。那上面除了凌家的家训之外，在末尾处提到了画中仙：
　　离王贪图酒色，一边收集民间珍玩美人，一边苛捐重税满足自己的生活，民间民怨沸腾，有些地方被重税压得民不聊生。当时有一家铸剑师，在离国颇有些名头。那位铸剑师曾四处寻访精铁，想锻造一把好剑，终于被他寻找到了一块好铁。但这事被离王知道，他在铸剑师开炉之前，便派人上门告诉铸剑师，剑铸好后立刻上呈朝廷。铸剑师的妻子是位难得一见的绝世佳人，朝廷的鹰犬上门索剑那天，她躲藏在后院，却因邻人的招呼暴露了自己的行藏。来人见到铸剑师的妻子，惊为天人，立刻上报了离王。离王便以要铸剑师专心铸剑为借口，将铸剑师的妻子掠了去，约定交剑之日就将他妻子送归。
　　铸剑师的妻子在离家的时候，非要带上丈夫为她描绘的画像，于是她抱着那幅画进了离王的宫殿。铸剑师则一心铸剑，希望能早些将妻子换回来，谁知道有一天从王宫传来消息，离王将他的妻子封了妃，而他的妻子不从，绝食相抗，现在正沉屙病榻之上。铸剑师的剑又百铸不成，悲愤之下，他以身殉炉，第二天，一把绝世神兵出现在人世间。
　　身在深宫的铸剑师妻子得到了这个消息后，不再进任何米水，只是静静地抱着那幅画在几日之后死去。而呈上给离王的神剑，只在大殿上展露过一次锋芒，从此没有人能将它拔出鞘。于是同年，离王病薨，剑和画被一并葬入离王的墓穴。
　　相传离王的死，其实是被自己的儿子下毒所致。因此离王死前，一口怨气赌在心中，整座离王墓也被这怨气笼罩。而铸剑师的妻子，因为思念丈夫，将一缕芳魂寄宿在画卷之上。当她被埋入离王墓的时候，因为离王的怨气而苏醒过来。为了阻止神兵中的剑魄化为戾魄，她受天命指派，守在离王墓中，朝夕与那个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相对。上天为抚恤她，特许她隔一段时间，寻得仇人的转世，抽取他两年阳寿做修炼之用……
　　看到这里，凌满华终于知道当时爷爷为什么告诉他让他不要伤害画中仙。自己做事也冲动了一点，当画中仙抽取那人阳寿的时候，竟然没有天雷降下来惩罚她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自己也应该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只怪自己一时脑热，血气上涌，就……
　　今天这一战，画中仙伤得颇重，也不知道现在要不要紧。想到这里，凌满华急忙翻找珍藏的灵药，希望能帮画中仙一把。
　　祸他已经闯下来了，总得回去把误会澄清。凌满华拿上丹药，催动法阵，打算去向画中仙赔礼认错。
　　他重回展厅的时候，画中仙正坐在放置玄星的展位旁调息，连他的到来都没有理会。倒是玄星，看到他回来，忍不住怒喝道：“你还来做什么，不了结了画中仙的性命你就不愿罢手么！”
　　剑身上一道银光亮起，一个穿着青衣的年轻男子缓缓从银光中走出。他走到凌满华面前，怒道：“枉我尊你为唯一的真主人，却没料到你是个是非不分的人。只要我玄星在，我不会让你再伤到画中仙毫厘。”
　　画中仙听到玄星的话，睁开眼向他看去，却突然捂住嘴，痛哭失声。
　　玄星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他连忙把凌满华晾在一边，来到画中仙的身旁。轻轻地搂住她的肩，柔声说道：“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乱了。放心，只要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转头瞪了一眼凌满华，道：“如果你一定取画中仙的命，那我就拿我的命来换。要是画中仙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立刻跟她一起灰飞烟灭。”说着，他将画中仙紧紧地抱在怀中。
　　凌满华叹了口气，说道：“我这次回来是想跟画中仙道歉的，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就胡乱出手，实在是很抱歉。”
　　但是玄星只是警戒地盯着他，明显地不相信他的话。看到凌满华伸手去取腰中的金钱剑，玄星立刻将画中仙护在身后，轻声说：“放心，有我在。”
　　“虽然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但是你在我身边陪伴着我的这一千年，我一点都不寂寞。”玄星张开手，挡在画中仙的面前，笑着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而凌满华的动作，却让玄星愣住了。
　　他取下腰间的金钱剑，将它远远丢开。然后把招魂铃，符纸什么的一件件取出来，在玄星面前亮一下后就远远地丢掉，表示自己没有恶意。直到他拿出八卦镜在玄星面前亮了一亮，正要丢开的时候，被玄星一把握住手腕。
　　玄星从他的手中夺过八卦镜，满脸惊讶地在自己眼前照着。他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不愿相信，他将手中的镜子丢开，摸着自己的脸，一边后退，一边喃喃地念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如果我是林瑞玄，那么他是谁？”玄星一手指着凌满华，一手揪住自己的心口，颤抖着问。
　　他大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脑中却突然闪过画中仙哭泣的脸。他转过头看向画中仙，一个熟悉的名字从他的口中喊了出来：“如星……”
　　“对，你是我的妻子，海如星。”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向画中仙，一把将她搂住。他吻着她的头发，颤声说：“你在我身边陪伴了我千年，我却一直都没有记起来我是林瑞玄，你是我的妻子。可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如果她说了，离王墓中的怨气就会全部向你涌去。”凌满华站在一堆洒落的符纸中，低声说道，“当年向离王进言的人转世了，但没有得到画中仙的离王化做怨气盘桓在墓中。所以她不能说。”
　　随着凌满华的讲述，千年前的记忆一点点地回来了。玄星紧拥着画中仙，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说道：“我全部记起来了，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受那么多的苦。”
　　他全部都记起来了，那个时候，因为心中对妻子的执着感情太强烈，化为剑魄的他在那瞬间，只记得自己被一个人深爱过，而恍惚中有把自己深爱的人和自己深爱的人的感情混淆了，于是这千年，他执着的，只有找到真正的一切。
　　而他现在已经找回了一切，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是时候该离开了，和他的妻子一起……
　　东方微微有些发白，天很快就要亮了。玄星和画中仙早已离去，只剩下凌满华收拾着刚刚自己仍了一地的符纸。
　　要在管理员来开门之前离开，凌满华捶了捶弯得有些发酸的背，朝天窗外看了一眼。
　　玄星和画中仙，应该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了吧。凌满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的事，让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在千年之前，自己曾握着一把烧红的剑，将它没入水中，看着它的锋芒一点点地显示出来。那把剑最后锻造的步骤，是在自己手中完成的。
　　收拾完了一地的东西，凌满华也离开了展厅。空荡荡的展厅里，只剩下一把微微生锈的古剑，和一副不再有灵气的画卷。

　　生前是执着的人，死后化为执着的妖，只不过，人的执念不过百年，妖的执念却可以跨越千年。
　　“同样化自于人，却也有不同于前世的妖呢…”
　　灯光下，易阳喃喃自语，修长的手翻过一页稿纸。

　　农历七月的时节，整个城市都被蒸腾的热浪扑埋，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腐败的气息，还有丝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黄昏的光韵散尽后，隐匿在角落的鬼祟在霓虹灯的照耀下堂皇登场，城市，现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妖娆。
　　白腹、灰羽、圆目、尖嘴的枭鸟铺展双翼从城市的上空低低掠过，静静地注视着身下人鬼并行的街头，寻找自己的目标。夜枭凶猛而聪慧、目睿而善飞，它们是少数可以自由往来于人世与地府间的禽类。只是眼前这只却受着谒决控制，不得自主，但见它逡巡盘旋数周后，便向着僻静角落里等候的红衣女子飞去。
　　短发素颜的女人接获夜枭所报，稍作沉默后弹动右手食指暂放了疲劳一日的枭鸟，而她则立即以人眼无法辨识的速度向夜枭指示的方向赶去。即便如此当她到达时，男人也已被打的神志不清陷入昏迷。凛冽的目光一一扫向手执棍棒的大汉，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就是这些愚蠢的人，险些让男人就这样死去。
　　五个男人望着突然出现在暗巷中的女子——薄削的短发、素净的面容、曼妙的身段裹在艳丽如火的红裙下。从最初那一瞬的错愕中恢复，五人以眼光交流，从彼此眼中寻到共同的念头，他们想眼前的女人此时出现注定了难逃一死的结局，既如此不若死前善加利用一番，就权当他们哥几个今夜获得的额外补助，这样想着几人的唇畔便都忍不住挂上了奸淫的笑。
　　女人毫不费力即从他们眼底窥见了那赤裸裸的欲望，激怒之余，她扯出一抹意向不明的笑。先前尚有一丝怜悯，而今两罪并罚，她倒不必再犹豫了。念头一起，她轻巧地摇动一直握在手中的细铃，在午夜传出阵阵冷异的铃声。
　　细铃名叫引鹫铃。
　　天地之间万物充塞，自然也包括无数饥饿的亡魂，他们或是生时作孽多端，死后被冥主锁在阿鼻地狱永世受罚的恶鬼；或是无亲无故，死后无人供奉又未及投胎的孤魂；或是因缠绊于生前的旧念，死后放弃转生机会的怨灵。只因得不到阳间的祭祀，故而他们成为诸鬼中最饥饿的一群。只有每年七月，他们化身为鬼鸦、秃鹫、冥枭、雕鹰，随着大开的鬼门来到人世，才能寻到一年中唯一的食物。
　　引鹫铃，顾名思义就是招引它们的。
　　果然，铃声响后不肖片刻，便有离此最近的一群鬼鸦结队飞来。它们伸展的翅膀在夜空下连成一块厚重而奇形的布幕，遮云避月。当众人发现情况诡异试图逃窜时，一只鬼鸦已在一人身上啄下了第一口，血腥气登时刺激着群鸦向人群飞扑而下，只一瞬众人便被啮噬得连枯骨也不剩。
　　女人护住昏迷中的男子，冷眼旁观一切。这些人是生身，魂魄还附着在□□之上，鬼鸦是饿魂中最为贪婪的，食其肉不放其魂，一旦活着被鬼鸦蚕食，便再无转世的机会。
　　其实，这五人罪不至此。但她从来就不是轻易宽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