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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六夜(上) ...

  •   将男子带回僻静的郊区小院,安放在自己的床上,女人施法为他化去皮肉疼痛之外的一身的重伤,又用温热的毛巾小心地替他擦去满脸的血污。
      擦第二遍时,许是受到疼痛的刺激,男人突然睁开了眼。他转动眼球环顾四周后虚弱地问:“这是哪?”
      她答:“我家,是我救了你。”
      男人不必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这里的,只要明白是她救了他就好。
      他的焦距努力对上她的脸,又问:“你是谁?”
      她实话实说:“妖莲。”
      “姚莲?谢谢...”话还没说完就再次昏睡过去。
      此时的男人额头带伤、眼眶青紫、面庞浮肿,实在说不上好看,但她却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他拥有一副怎样俊朗的面容。
      当床上的男人呼吸渐渐平稳后,她倚着床边蹲下,食指轻描他的眉梢,用低沉得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程生,我在地府里陪着你一起等了三百年,看着你在幽闭黑暗的狭室里长跪不起,瞧着你不分昼夜的乞求司判,听着你一遍一遍的发誓说‘我来生再不负她,否则便罚我魂飞魄散!’。如今,我便是来看你兑现诺言的!”
      说完她食指收回,望着沉睡的男人怔忡发愣,神情冷峻。
      直到听见院子里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才站起身迎了出去。
      一名白衣黑裤、长发紧束的年轻男子站在院内的海棠树下。她忙口称“圣君”,上前施礼。
      男子看到她颇有几分生气地说:“把引鹫铃拿来,我代你保管。你竟然用它招引那些冥鬼去吃活人?你的修为不要了?”
      她笑得风轻云淡,语气也是满不在乎:“我的出身圣君您最清楚,我原就没有本灵,又何谈修为正果?”说话间一双眼睛不住地在对方脸上瞟动,看到对方眉头攒起,笑容便更加明媚,“至于引鹫铃?地府里出来的东西,腌臜污秽,还是不要脏了圣君您的手为好。”
      男子看着她满面堆笑下,始终清淡冷漠的双眸,心尖掠过一丝痛。
      抬手指了指亮着灯的房间,他问:“你果真还是找到了他?你们之间本就无缘无业,你如此一意孤行同他纠缠又有何意思?”
      “与他之间,有业无业我自己知道。”
      “他先前经历的几世情磨皆是天缘所定,其间纵有业障那三百年里也悉数还净了,前尘往事如浮云过眼。早就该翻过去的书页,你又何必执念地紧抓不放?”
      “您口里的前尘往事于我还历历在目,我做不到一笔勾销。况且也不过才三百年,有些事便是过了千年,也未必放得开。这点圣君应该最有体会,否则你又何必与我纠缠?”
      “若你肯放开他,放下怨念去寻正道,他日得成正果我便永不纠缠于你。”
      “圣君,你欠下正果的可不是我。”她忽然敛去了满面的笑容,口气也变得冷硬,“至于我,总有一日,那一点灵魄我都要还给人家,到那时原神既灭还谈什么结果?”
      说着,她又故意顿了顿,才道:“那时,圣君您就连我这个替身也看不到了。不过那样也好,早就翻过去的书页,您又何必执念得紧抓不放?早点放开了修为上必定更进一步呢!”
      说完便恭身施礼告退,留那男子一人默默地依着海棠树,看着她的背影出神:自己面前,她的礼是假的,笑是假的,说的话多半也是假的。

      顾云程边开车边便暗暗叹气,下班之前接到未婚妻严殊的电话,约他一同吃晚饭,他以上次输掉的官司要二审,自己忙着准备材料为理由拒绝了,只是挂上了电话却忍不住觉得愧疚。
      数不清这是两个月来第几次为了去见姚莲而向严殊撒谎,这样的行为让一贯的秉性严谨的他,深陷在矛盾与负疚中,偏偏却还戒不掉。
      顾云程本性钢硬耿直,也正是因此才会在数月前接手无人敢接的官司,令自己像羸弱的飞虫般被官、黑勾结的巨网粘缚,不单输了官司失了名誉还差点丢了性命。不过也正是那次危机,让他结识了姚莲。
      姚莲在顾云程眼中是一个奇特的存在,她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无比熟悉:她总是静静地瞅着他微微蕴含湿气的眼眸;她低沉柔和的声音;她永远不疾不徐的语调;她亲手烹制的每一道菜,一切都让他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正是因此,她才能凭借最初的几次接触,就让绝对的无神论者,从不相信任何怪力乱神的他,开始接受并相信了她所说的话。
      姚莲习惯叫他“程生”,他起初极别扭,她却在此事上流露出难得的坚持。她说:“只有这样,你才能早日想起我,我也才能早点离开,不再打扰你的生活。我知道,你已有未婚妻了,自己再来找你,便又成了被你厌弃的人。虽然以往,我们也都是如此,然而今后,我却不想再被你厌烦。”
      她说这话时,眼睛幽幽地望向他所不知的远方,语调中满是深深的压抑,令他忍不住泛起阵阵心痛。那细小的针刺一般的疼,就像他每次从姚莲口中听到他们往日的点滴细节时,涌上他心头的刺痛一样。
      于是,他相信了自己与姚莲的夙情,相信了她口中的三世姻缘,并相信了他真的负了她三生。若非如此,又该怎么解释,他对姚莲叙述的前尘往事会有那么熟悉,又深深痛惜的感觉?
      三世姻缘啊,第一次听说时他直接以为面前的女人疯了,顾不得前夜被人围殴的伤痛,踉跄地起身逃出了小院。
      后来,他万般不得已回来拿落下的文件包,却真的怕再遇到胡言乱语的女人。所幸那次,她没有再提什么前世今生,只说希望看在救他一命的份上,两人能一起吃顿晚饭。他自觉不好推辞,只得勉强答应。结果,她亲自下厨,不多时饭菜上桌竟都是他偏爱的食物,口味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席间,她更是状似无意的开口说出一件件他特有的嗜好。
      他从最初的惊奇万分,到后来的疑虑重重。问她,她只幽幽地说,这些她都已记了很久很久,再问,她却不再应答。一顿饭吃完,顾云程直觉得人家对他了若指掌,他对人家却一无所知。甚至开始暗自怀疑,这女人莫不是对手给下的套。
      仿佛知道了他的想法,她对他赧然一笑,朱唇轻启与他道:
      “我们之间渊源深厚,我倒是愿将一切和盘托出,只怕讲出来后你不能接受,又要逃走。这样吧,我给你三日时间思索,是否仍要探寻来龙去脉你自作定夺。三日之后,我等你的选择。”
      他被矛盾思虑折磨了三天,最终却抵不住心魔纠扰如约前来。那日他在大门外刚刚站定叩门的手还停在半空,大门便在眼前打开了,她站在门里对他浅笑,笑容里有他熟悉的味道。
      从这一次起,姚莲便掌握了一切的主动。她不急着道明一切,只是依旧邀他用饭,一顿饭直吃到天色渐暗,收拾了残局,又沏了茶递到他手里,她方自开口道:
      “程生,我先前说的三世姻缘并非玩笑。至于我为何能知道?实不相瞒,你所见的我是鬼非人,不过你且莫怕,我无意害你。事实上我之所以会出现在你身边,还是有事相求。我们之前曾做过三世夫妻,但每一生你都不曾爱我,只是我始终痴心于你。前世结束后,奈河桥畔,我从阴吏口中知道今后与你将再无纠绊,便赌下一切宁愿化身为鬼只求你能记得我。然而我的努力终究敌不过一碗孟婆汤。我知道转世后的你依旧忘了过往,并已寻到了共度今生的之人,只是我却被前情束缚,不得解脱。只有你能记起我,我才能再度转世投胎,否则,你完婚之日,便是我灰飞烟灭之时。请你看在我曾为你倾心三生的份上,在你今生婚前这段日子里陪陪我,容我给你讲讲我们的前世。只要你肯试着在心底寻一寻我的影踪,就算仍不能被你记起,他日便是魂飞魄散我也认了。”
      说完,她便以坚定而深情的目光执著的望着他,等他开口决断。她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让顾云程一时恍惚忘了继续批驳她言语的离奇。
      自那以后他真的如鬼迷心窍一般,隔不上几日,便会与她见上一面,多数是在姚莲的小院里,偶尔也会在繁闹的市区。无论在哪情况都差不多,他们吃饭喝茶,然后听姚莲细细的叙述他们的往世。
      他为她口中因情所伤的女人唏嘘伤痛,尽管仍感到惊异,他却真的开始努力回想,试图找回前世的记忆。
      将车停靠在姚莲居住的小院外,顾云程推开院门便见她一袭红裙站在海棠树下,微扬的脸上一片沉寂,没有他熟悉的温婉笑容。
      缓步走到她身边,他问:“你在看什么,这么全神贯注的?”
      她扭头问他:“你觉不觉得,我院里的这株海棠树越长越像个女人?”
      他将眼光调转看向以往没有怎么关注过的树木,一看之下果然大惊。那株海棠,树干虽粗,枝丫却很少,细看下来竟真的很像一个秀发飞扬,双臂舒展,婷婷静立的女子。
      “是挺像的,是你修剪的?”
      “不是,”她忽然对他眨眨眼,“我说出来,程生你可莫怕。所以会这样,只因这树下埋着一个女人的骨灰。她因为男朋友移情别恋割腕自杀,火化后,家人领走的骨灰是她之前的尸体留下来的,而她的与许多多余的一起被做成肥料,后来又因缘际会被埋在了这株树下。”
      “那……”他指指畸形的海棠树,“这情形又意味着什么?”
      “那女子本是阳寿未尽之人故而无法归入地府,只能无依无靠的在尘世里游荡。而这株海棠树龄逾百,自然便有了些灵气,于是一鬼一妖便开始争夺树身下凝聚的精气。眼下的情形就意味着,这株海棠怕是要被那女鬼缠死了。其实女鬼是阴灵,要那些精气也无用,她只是放不开情变的恋人,靠了夺来的精气在那男人身边搞些动作希望引起他注意罢了。”见顾云程脸色愈来愈青白,她眼珠暗转轻笑着安慰道,“程生你无须害怕,我与她不同的。”
      等了半晌不见他答话,她转头看向他问:“你不信?”
      “信。”他不自觉的吁出一口长气,更奇异的话都从她嘴里听过并且开始信了,何况眼前这种别人的事。他只是不解:“你怎么今天会突然说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忆起第二世的我也曾为你自杀过,可惜眼下你都已忘记了。我并不是怪你,谁让你又经历了两次轮回呢?我只盼着有一日你能记起点什么便好。”当顾云程的眼中浮现出她想要的歉疚后,她又故作洒脱地说,“算了,不想了。我煮了莲子绿豆汤,用荷叶盖着放在冰箱里呢,这就去给你盛一碗来。”说着便向作为厨房的东间走去。
      只有她自己知道,会突然提起那女鬼,只因今日在喧闹的街头,她看见了她形神枯槁、脸色苍白、双目晦暗,却执着的紧跟在十指相扣的一男一女身后。
      那两个人始终紧密相拥,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相视而笑,两个人的世界里甜蜜的装不下任何其他。女鬼跟着他们走了很久,她跟着女鬼走了很久。直到一个车流密集的十字交口,女鬼终于再忍不住,催起一阵阴风迷住了他们身边一位路人的眼睛,那人脚下一绊随即身体一个趔趄,便将身边的女子一把推出。正在这时,路灯改变,对面一辆货车眼看着便开了过来。焦急时刻,男子不顾其他跟着冲上前去,迅速将女子搂进怀中,转身以自己的后背面对汽车。
      最终,汽车贴着他的身体停住,众人惊吓之余纷纷口称万幸,却只有她站在一旁看得明白,最关键的时刻是女鬼挺身,使尽了自海棠妖那夺来的精气硬生生地止住了汽车。
      她冷眼旁观一切,原来就是化作了鬼,仍逃不脱情劫。那女鬼已经忘了自己生时的姓名,忘了父母亲朋,只记得日复一日徘徊在男人身边。生时便痴,死后仍恋,这种感情她不能理解。怪道世上多的是痴心女子负心男,因为无论是女人还是女鬼,一旦爱上即便输得一无所有了,也还是只会对自己狠。
      她想,幸好自己是只没有本灵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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