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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四夜(中) ...

  •   木是一条蛇。
      它住在荒宅里,日夜盘在梁上,从来不露面。
      小狐狸又一次替字砚赶走梦魔的时候,它突然出声问小狐狸,狐狸,你叫什么?
      小狐狸被黑夜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条,抬头张望了半天也没瞧见谁。还以为听错了,结果它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小狐狸这才看清了,原来在横梁上盘了一条蛇,见它没有敌意,想了想才回答它,我叫小悦。你叫什么?
      蛇沉默了半晌回答,我并没有名字,我一生都在梁上,所见最多是木头瓦片,你就叫我木吧。

      木原本是一条家蛇,庇荫全家安康,护佑健康和财富。还年幼的它在无意晒太阳的时候被房屋的主人撞见过。年长沉稳的男人摸摸胡子看着他笑,没有一点惧意,还下令全家,若得见需以礼相待,作揖对待,不得无礼更不可伤害。
      木转头看着那个在阳光下威而不怒的男人对着它慈祥的笑,施施然的对它一作揖。木看了他片刻,一窜的滑走了。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不知道多少年,这个家越来越富裕起来,每年固定的时候男人还会在厅堂的桌上放上给它的丰厚贡品。如果第二天来看见贡品少了,男人就会很高兴。
      木看见他高兴,心里会觉得莫名的快活。
      一直到不知道多久后的一天,它再次下来去前庭晒太阳的时候,却看见厅堂一屋子的气氛凝重,堂内停着盖着白布的尸体。旁边是香火烟雾缭绕,全家的人披麻戴孝,还有哭喊声。
      木绕在厅堂的梁上守着夜,月光凄婉,烛光明灭。
      几日后它看着家里的人出殡。它在屋梁上向外滑行,探出脑袋在屋檐外,一直看着,直到出殡的队伍消失不见。
      然后木再也没有出屋晒太阳过,因为它知道,它再不会看到屋子的主人威严慈祥的笑容和他彬彬有礼的作揖了。
      它默默的绕在梁上守护这个家族,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年,多少百年。
      渐渐每年固定的贡品也不再有,更多的人死去,以及新生命的诞生。
      它看惯了生死。再不动容。
      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一次它被无知的后人偶尔得见,引起惊叫连连,它不以为然却竟差一点被赶尽杀绝。
      那天夜晚,它绕着梁子来到地面,冰凉的地面铺满了雪白的月光,月之亮光来自日光,却丝毫没有日光的温度。
      然后它离开了那个它守护了不知道有几百年的家族。
      几日后,库房不知为何莫名着火,房子烧了大半,原本富裕平和的家族在那一年遭遇了许多不幸,终于家道中落了。
      木后来也曾寝居过几户人家,却终无法长久,最后冷冷清清的选择了鲜有人来的空屋,看偶尔闯进的人,来来往往。
      沉默几百年,不曾有同类更不曾有同族。没有名字,没有交流。它只是看日月光辉交替,季节轮换。偶尔想念一下曾照在身上的阳光和一个微笑作揖。

      天地逆旅,光阴过客。
      后来有一天它看到一人带着一只两尾狐狸住下了。
      那是一只妖力尚浅的狐狸,喜欢前前后后的牛皮糖般黏着那人。
      木看的有趣。
      几百年来终于第一次开口,它问,你叫什么。
      被反问的时候楞了很久,它觉得自己有太久没有过交流,连名字都已经忘记了。
      似乎以前有过,可是从来没有谁叫过,然后过了千百年,也便不记得了。
      小狐狸时常会和木说说话,木也和它说过去自己的事情。不过它总是盘在梁上,看不到什么,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小狐狸说话。
      说树林,说旅途,说看到的,说听到的,说字砚,说自己。
      这是木第一次听到那么多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这也是子青第一次,能找到谁听自己说这么多的话。
      木听完它说的字砚的事,沉吟了片刻说,这字悦的灵魂我看是早就入了轮回不知道多久了,字砚真是傻,竟还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即使真有魂灵,他又如何能见得。真是个固执的人呢。
      小狐狸听了也沉思起来。半晌才说,可是他是一定要见到字悦的,一日不见到,他就会一直这样追寻下去吧,子青轻轻叹气道,这个人看似柔弱,可固执起来,怕是谁都规劝不住的。
      他们曾有一次路遇雷雨,附近无处借宿,他们只好去了附近的寺庙恳求借宿一晚。
      是个不大的寺庙,住持年纪大了,看看淋湿了的字砚,又看了只露出了脑袋小狐狸片刻,最后和善的笑笑吩咐弟子备了一间厢房和热水给他们。
      晚上住持敲开他们的门,字砚有些不解的和住持对面坐下。
      住持看看在床上子青笑问,听闻邻镇有狐妖作祟,不知施主路过时可有遇上?
      字砚楞了楞,回道,我非来自邻镇,我的小悦虽不同常态,但也并非妖类,从不曾加害于人类。
      住持笑笑点头,又问,施主来自何处,又去往何方?
      字砚皆一一老实作答。
      又问及原因,字砚一五一十的说出了原委,舍弟过世多年,生前有未解开的心结,如今心中有愧,却年年招魂不至,听闻离河河灯可使人得见故人,遂前往。
      住持道,请问施主,令弟过世多久了?
      字砚答,已经四年了。
      两人一问一答了许久。
      最终住持轻轻叹出一口气来,慢慢道,施主经年为心结所困,一意孤行,执着于子虚的念头。而心内所起愧疚皆是心魔作祟,望施主好自为之,莫负了自己的大好时光。
      字砚恭敬的听着,并不说话。
      住持又继续道,世间万物本就如梦幻泡影,有其法。施主反法而行,一味寻求鬼魔之事,恐是无所结果。
      坐在床上的子青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最终抖抖耳朵,抱过大而蓬松的尾巴蜷成一团睡下了。
      字砚静静听完,缓慢答道,我不信鬼佛,也不信神道。但是我想见到他。
      他安静垂下眉目,明灭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闪烁。他说,只是如此而已。
      他说,这短短一辈子,若不能得偿所愿,大约我这辈子都无法超脱的。反正不过长短这段命途,我与他本就为一体的,他一走我命途也便少了一半,剩下不过些许岁月,我不愿怀着愧疚苟且过活。

      人类命途短暂,善其终,不过百年。
      过了一会小狐狸开口对木说,我会让他见到字悦的。
      木欲语还休,最终沉默不语。

      七月半降至,莲花灯也做好了。
      字砚日日守着莲花灯,等着中元节。
      小狐狸看着字砚的背影,轻轻叹息。
      木看出它的心思,说,你想化成人形帮他完成愿望是吧?
      小狐狸的身子明显一僵。
      木叹气,你才二尾,根本不足以有能力变作人形吧。
      小狐狸抖抖毛茸茸的耳朵倔强的说,我有办法的。
      木沉声道,你若是化去了一身的资历,确实有办法能得以保持人形片刻。可是片刻后你从此只能当一只普通的小狐狸,待到数十年后,大限之时,归于轮回畜道,就什么都没了。
      小狐狸沉默。得缘今世能成妖,一百年才刚足以长出一根尾巴,它现在已经快要三百岁了。如果一意孤行,这两百多年的光阴瞬间变成子虚乌有……确实有些舍不得。
      木继续劝说,对于妖而言,人的一生短暂如蜉蝣,朝生暮死。你若是喜欢他,那就便这样陪着他,等他这世过完了,于你也不过一瞬。何苦毁了自己的资历。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小狐狸沉思了很久,对木说,妖不同于人,妖可以活很久,妖可以不用担心一些事,可以专注的活。我可以陪他一世,可是他这一世若是心事重重总是不快乐,于我是一瞬而已,可是与他却是一世。我用我的一瞬就能换他一世的快活,岂不是很好。
      木叹道,你又怎知他这一世便会快活了,人类庸庸碌碌,不好好抓紧那短暂的分分秒秒好好过活,却还要担忧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寻寻觅觅,患得患失。最终庸庸碌碌一生,不得善终。
      小狐狸雪白蓬松的尾巴绕过身子盖在干净的爪子上,后肢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它笑起来,可是,就像你不能同时看到夏天的银河和冬天的云气。很多事,自是有其得失,他救我一命,我还他得偿夙愿,也算是尽了力了。
      木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小狐狸低低开口,我只是担心,没有我以后,再没有人能帮助他了。
      木轻叹,真是只傻狐狸。
      自己百年的妖力都不要了,还想着要帮他挡住污秽,帮他赶走梦魔,帮他安全回家。
      木最后只是淡淡说,你去吧,我会替你帮他的。
      小狐狸开心的摇摇它的两条尾巴。仰着脑袋对它笑。

      七月半,中元节。
      离河上热闹非凡,人们纷纷在上游放下自制的河灯。整条湖面上被灯点亮,河上的船只舟行缓慢,几点渔火坠在船檐,细细的槁,撑着船缓缓顺流而下。
      沿路是祭奠故人的人们,焚香烧纸。
      字砚避开了大街,弯进了斜支小路,一路跌跌撞撞,几次差些跌倒,却不敢停留的提着衣衫寻找方向。细细分辨,追随着流水潺潺,怕赶不上怕找不到,在小竹林里的泥夯出来的小道上穿梭,竹叶锋锐,碰碰擦擦,一手的细微伤口,却感觉不到疼痛。
      两耳所闻皆是竹海的沙沙声,一时竟似置身天涯海角,不知此身何处。如同奔赴彼岸的忘川。
      绕过一片竹海,一转弯顿时豁然开朗。
      头顶不再是遮天蔽日的竹叶,没有泥路。字砚踏上石板路,头顶是低矮流淌的银河,不远的前方是一条光影摇曳的河。
      离河。
      字砚松了一口气,放下衣摆快步走去岸边。
      远远看见河灯漂过来了,自己精心做的那盏莲花灯格外的醒目,摇摇曳曳,刚还和自己在一起的小悦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字砚没有过多在意。蹲下来等河灯缓缓漂过来,莲花灯里的烛火摇曳,却始终不曾熄灭,明明灭灭的忽闪,映得莲花灯更红艳如火。
      字砚伸出手等那灯悠悠的漂过来,不想在自己上游的一人却已经捷足先登的接过了那盏灯。
      字砚楞了楞,一下子站起来几步上去说道,那灯是我的。
      那人背对着他,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河灯,比字砚略矮的身量,紫堇色的衣衫,上好的绸子滚着金边,青丝束起。
      虽然看不见那人相貌,可那奇特的熟悉感却叫字砚一时手心都有些微汗。
      心狂跳起来。
      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四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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