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丽天》云翼风澜

5、Chapter4 王用出征

　　草拟上书，用了两日三夜。
　　那文稿不长，但他用全了十成心力。太多东西需要考虑，但把话说圆，回过头来想，其实也很轻易。周胤的父亲，至少在文稿的作者眼里，是个绝世人物，在他君王眼里也是。那么，说起这位父亲，也就够了。和周胤的妹妹妹婿，其实，也并不是非要有什么关系。
　　那位亡故多年的人，真的，在陆议眼中，实在，太明亮了。
　　陆议还记得当年的夷陵。习惯了兵贵神速习惯了摧枯拉朽，部将指着他鼻子，说请恕我等无法体察都督如此迟回延宕到底用心何在。呼喝声量险些掀翻大帐，彼此间顷刻剑拔弩张。他能明白这些愤怒因何而来，无非是恨他无法做成第二个周瑜。
　　但局势不允许，他也确实做不到。何况他本就明了：如果当初他真想那么做，哪怕做成了，也不可能得到周瑜看顾。对方真正的需要，并不是第二个自己。
　　而陆议，从最开始，想做的，也不过只是自己。
　　当初无法跟着对方去开拓，那就在今天，记着他想做的，记着路还很长，眼下把他得来的一切，尽最大可能守住。用沉默了十多年的怒火，去回应那个伤害过他的人。
　　就像当初在他身后所安然、悄然去做的一样。职责所在。

　　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得失铨衡，寸心知之而已。

　　“周公瑾当日，自谓痴绝行速；都督今只痴绝，绝无行速！……”
　　“……仆虽书生，受命主上……”

　　夫人正来到他身侧，取了他案头文稿，细细读起来。

　　说起来，他用心仿拟，但自始至终总做不到的，除了用兵的速度，还有一样。
　　自从周瑜身故，江东再没人能像他那样，用人无滞，善用五间，神识机敏，对付敌谍还一抓一准。就东边扬州这他陆议一时鞭长莫及的地方：居然需要惊动隔壁诸葛武侯专诚来书，告诫朝廷当如何使用自家亲侄；嘉禾三年五年两度北讨，君王大营附近，也就两度在临敌之际遗失关键军书，贻误大事；更别提京城里，甚至给魏国人埋过暗桩，闹得好一阵动静。
　　没有办法料敌机先，就只能学会亡羊补牢。幸而，好像为时未晚。……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多挣一下，同她父亲一道去南郡，会不会……”
　　“那你会给二叔记一辈子。”夫人放下手中笺纸，“跟现在，还不一个记法。”
　　陆议温肃神情中，忽然透出一丝略涩的轻笑。
　　“军国事重，子瑜、子山过几日正要来一趟。夫人若不放心，我同他两位，也再议一议。”
　　夫人沉默，顺手把趴灯罩上的大蛾子摘下来，开了窗，把蛾子往外一放，又把窗子合上。
　　陆议就注视着她背影，又注视着她回来。

　　建业。东宫。周妃和太子孙登可巧正说着话。周妃膝头也抱了个黄花狸子，和陆家的有三五六七分相似，连平时乖如皮草，见着姓孙的就欢跃无比，这脾气也一般无二，孙登都笑是同类相亲；只是额头的虎样花纹，好像颜色更深一些——就是陆家那只黄花狸子的亲兄弟，也是她父亲送去陆家那只黄花狸子的玄孙。按陆家的叫法，刚好排到橘五。
　　陆家的是大橘五。这只么，小橘五。
　　江陵侯夫人那时来书说笑，道是这一代正好轮到生出两个黄花狸子，也该还一个回去；上大将军还多看了两眼，挑了个长得和最初那只更像的，不巧又是个小的。周妃记得自己那时就觉得这话似乎哪里不太对，但又不好说是哪里不太对，就笑着读完。
　　之后的两地书，除了谈谈自家良人自家子弟，难免捎带谈谈狸子。从孙登外出郊猎还背着个狸子，聊到江陵侯休沐日身披一抹霞光在檐下安静读书，坐榻边上晒了一排三只大小黄花毛球，金灿灿四只如画一般温馨，不一而足。谁曾想孙登这次突然就来了个储嗣因私潜通大将，可把周妃惊得不轻。孙登倒是乐呵得很，还反过来宽解她，道是她父亲何等人物，如何不能师出有名，他两人共有的那位姊夫又是何等稳妥，排兵布阵自有分寸，料也想不到他孙登纯是因私。——就像许多人想不到，他父亲何以生气，最初也不过是个私到家了的私。
　　周妃还是不放心：“但这拖累了……”
　　“他什么脾气你不了解？”孙登大笑出声，“你那阿姊，不，我那阿姊，什么脾气，你是忘了？她家将军认真要做什么，能望着她来截？没陪着摧锋居前，那都是被将军截住了。”
　　先前在两夫妇间翻来跳去的狸子，这时正巧又跳到了孙登坐席边上，像他案头那个青瓷酒樽似的，堂而皇之蹲成个球，甜甜地，对着周妃喵了一声。

　　过了几日，武昌。江东军职最高的三位会聚一堂，正经军国要务谈完，顺着也谈谈别的，比如周胤。陆议这头轻声说着，那边诸葛瑾、步骘，也就各自先听着，都没开口。
　　要约这两位，原本也是陆议谋画之内的，人多胜算大，又都是旧相识。他两位对自己从前颇多照拂。诸葛瑾在公安，步骘在西陵，距离既近，相为犄角，彼此掩护，同进共退，多年友军，也已习惯。先前吕壹闹了那么一场，袁礼奉诏来问，自己和潘濬也替他两位挡过一阵，这点人情，总还能试试用一下。若是他两位都不看好，那孙登那边，也得再商议着。
　　但他话音刚落，诸葛瑾就来了一句：“伯言你慎着点。”
　　话听上去就不妙。诸葛瑾是周胤的老官长，周胤当初怎么被孙权点了名，他还都记得。若是提了周瑜的名字就能翻这案子，那当初他便把孙权给劝住了，也拖不到今日。
　　那边步骘抬眼望了望天，叹一口气：“伯言，我也有句真话，不知道你爱不爱听。”
　　陆议倾身点头：“子山请。”
　　“子高这崽我不是没疼过。但他这些年来，对先皇后孝敬如何，你也看在眼里。我能体贴你是为着尊夫人与她妹妹妹婿，也请你体贴一下我家妹妹妹婿，好吗？”
　　堂上一时寂静无声。
　　陆议听得见自己呼吸，清晰，却几乎令人窒息。
　　“伯言你想想，你，子山，我，讨虏府出仕，一路同僚过来，都是至尊的人……”

　　当前那一人之下，最高的军职，是上大将军。
　　但在最初，这个位置上的，是中护军。

　　“……但若元勋之臣，功高至此，子弟仍不得庇佑，恐怕，要冷了三军士卒的心。……”

　　话到此处，陆议目光黯然微垂。
　　娓娓吴音忽地一哽，竟然说不下去。

　　那眼帘与长睫遮挡去了的，究竟是什么千回百折的心绪，另两位居然觉得能猜出来。道理在各人心里，条条各自分明。但相识二三十年，有风有雨见过，谁曾见过他陆议这个样子。

　　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

　　“这样，听我说，伯言，你……”
　　步骘开声打断：“伯言你且记着。陛下这几个崽的事，我只帮你这一次。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