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丽天》云翼风澜

6、尾声

　　刚收到诸葛瑾、步骘联名替周胤请命那封上表，孙权的心绪还很平静。他琢磨了一阵，觉得可能这两位年纪也大了，心也软了，有些道理呢，还是要重复说说的，再解释解释，反正西边分量最重的那位，好像还没什么动静，应该是这两位自己想的吧，尤其诸葛瑾这当人老官长的过意不去。于是，还择空回了封手诏，摆自己眼里的事实，讲自己眼里的道理。
　　而西线荆郢，校场、战场反复打磨千万次的默契，一触便发，随即腾龙起凤。
　　收到诸葛瑾、步骘两方回馈，陆议即刻指令再次上表。这次，两位各自起草，庶几不必显得次次有备而来。

　　阻止他列名最前的，是诸葛瑾。理由依然是：你我出仕，都在讨虏府。
　　话很委婉，但陆议听得明白，他的所指，就和他西边那位兄弟曾担心过自身的相似：今日武昌，大都耦国。诸葛瑾领衔上书，是公安驻军的旧事重提；陆议领衔上书，那就是荆郢三军，一齐为当年总领宫府留事的孙登，和讨逆府旧人叫屈。陆议的夫人，和他如今的地位，一旦有所举动，都太容易引起误会。他要把孙登挡在身后，而诸葛瑾，也想挡一挡他。
　　陆议都明白，都在从命，不必多言。

　　书再上，孙权不答。
　　问陆议，陆议说：再上。
　　奏疏又寝不报。陆议：再上。

　　但若就这么耗下去，绝非什么好的法子。陆议于是提笔作书，飞寄驻地稍近的车骑将军朱然，和更东边的卫将军全琮，约请相援。这两位，也都是往年战场上的生死交，一位是君王的同窗旧友，一位是君王和自己的同乡，更兼帝婿，君王亲征，为左右翼。要是能得这两位说句话，也更持中便利，不至于把西边这三番四次抗表，弄得像想不开生事。
　　这时夫人忽然觉出了不对，急言发问：“你真要如此？”
　　陆议点一点头，目光出奇明亮，出奇笃定。
　　“你知道二叔可能会怎么想吗？”
　　陆议又点一点头：“我考虑过了。”
　　“那你……”
　　“君上，太子，周将军，对我都有大恩。步骠骑当初，险险也是我上官，多年以来，对我多有照护。要是我拼这一回，得令他父子不再别扭，家人上下和睦，我也无憾。况且事已至此，要是半途而废，我也对不住被我卷入此事的葛步二公。”
　　“……那我呢？”
　　“…………夫人对我，也有恩。”
　　“那好，要是车骑、卫军比表连上，二叔还是不应，将军又当如何处置？”
　　陆议沉默良久。
　　“那，我就进京面圣。”
　　“………………”

　　江陵。朱然接了书函，开读片时，微一颔首，赏了信使，一回手将笺纸在灯上烧了。

　　全琮那边，则展书愕然：“陆伯言疯了吗，周家的事怎么想起找我？”
　　屏风旁咣当一响，全琮转身移步，正瞧见一个小婢匆忙向后堂逃去，便喝：
　　“站住，不许让公主知道。”
　　一个骄怒女声立时响起：“谁许你挡得住我知道了？！”
　　“……公主。”
　　“哼。步公家书，堪堪才到我的手里。”

　　孙权终于感到了蹊跷。

　　无论诸葛瑾还是步骘，往年都不曾有过这样连表累逼的阵仗，此其一。
　　这边两位连番上表，那边江陵的朱然也来凑趣，西边大将像约好了一样，有人却还纹丝不动——他怎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是心同其意，还是有所保留，总得有个动静。此其二。
　　最初的那封上书，署名居先的是诸葛瑾，字迹也是诸葛瑾的手笔，可是连表既多，便能看出端倪。无论诸葛瑾，还是步骘，行文都更舒缓，不会这样，几乎通篇四言句，金石之声从头到尾，话音柔和，语意坚定，一板一眼，如在面前。此，其三。

　　“伯言……是你吗，伯言？……”

　　突然黄门呈送，道是卫将军左护军徐州牧全琮，有表要奏。发函伸纸，孙权失色。

　　先是西边常常互相照应的友军，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
　　然后是外圈一些的友军，左一下，右一下……
　　再是荆郢与徐扬，左一下，右一下……

　　多么熟悉。刘备，曹休，都见过这个阵势。
　　最后的最后，战报一定会有一句：

　　“议自为中部。”

　　汉制。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位比公。
　　吴承此制。将军中品位最高者，已悉数在场。
　　只有品上还有的那一品，那唯一一人，暂未出声。

　　他在等什么。他想要的……

　　或许，就像记忆中一样，很简单。
　　无非恩情，无非不忍心。

　　但他怎么可以这样，为了一小孩子的事，就闹得亲自指麾旧部，四面逼宫！

　　可是，他想要的，确实，也很简单。简单到，只需要君王一句更有人情味的话。
　　就可以在君前拔刀。
　　却还把刀锋对着自己，只将刀背朝向君王。

　　伯言，你何苦。

　　“孤……”

　　武昌。夫人抢先接了京城来函，匆匆一开，回头望向夫婿的眸子，泪盈于睫，几乎落下。

　　“将军，他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