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为名》雅小明

4、戏言

　　自师父仙逝，萧子亦独自一人在洗叶山待了一年，却仿若一生已尽。

　　师父从前总能听见冰雪消融的声音，可山间的雪早就化了，他们却终究没有回来。

　　那年春天，他终于遇到一个人。

　　最初发现他时，他浑身浴血倒在师父从前钓鱼的地方，只还喘着一口气与死物无甚分别，待萧子亦使出吃奶的劲把他拖回院子里时，他连那一口若有若无的气息都快散的尽了。
　　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萧子亦从来就没照顾过别人，所以说就算是求救也得选对人家，如果都是遇到他这样的，这江湖上人口必然是骤减。
　　可如果当时的萧子亦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定是不会出手相救，没有飞起一脚将那人踹回到河里都算是他涵养好。

　　洗叶山的小木屋里，七手八脚折腾了半天才脱掉那人脏兮兮的外衣，拭去他脸上的血污，打了热水擦了擦伤口，看清来人的眉眼。

　　谁家的娘这么会生。
　　好看的不得了。
　　比路明心还好看，甩释明意不知道几条街。

　　……

　　“我呸！所以就因为那狗东西长得好看你就以身相许了？！”释明意坐在茶楼里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一声怒啐打断了他的回忆。

　　“呸！说什么呢。”萧子亦翻了个白眼，扯了把嘴角。

　　自昨日重逢，他本以为释明意满肚子的话等着自己，可他由始至终却什么也没问，仿佛有意避讳着什么。
　　他避讳的，许是他的生死，也正是他最最不想谈的。

　　“你是瞎了吗？那狗东西怎么可能比老子好看！”释明意出言打断他的思绪。

　　“就算是瞎了眼，只要是个人伸手摸摸五官也知道他比较好看吧。”萧子亦又是一个白眼，忍不住再扯了把嘴角。

　　“……”释明意却突然沉默，愣愣盯着他看。

　　“怎么？”萧子亦见他不语。

　　“所以那些传言竟都是真的……”释明意一脸的痛心疾首。

　　萧子亦：“？”

　　还未及问，楼底下的说书先生梨花木“啪”的一声落在了案头。

　　“多谢客官们今日捧场，咱们上回书说到‘明阆仙魂归洗叶，秦子若叛走玉清’，哦，对了，以下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不幸。”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萧明镜心里登时像被泼了盆温水，先暖后寒，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话说秦子若逃出玉清，周身负伤，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好容易逃到业北，可都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跌跌撞撞竟误入洗叶山，中了还未及消散的瘴气，一头栽倒在地。”
　　萧子亦挑了挑眉，这民间说书的还有模有样的，他与秦临那点破事竟然都编成故事了。

　　只见说书先生颤巍巍抹了把胡子激动道：“可那洗叶山上自明阆仙去后早已是荒芜寂寥一片，就在他以为命不久矣之时，他——得救了！”
　　“一抬头，便见一位眉分八彩，目若朗星的白衣少年郎，手执一柄霜晶铁剑，身后一骑乌云踏雪，朝他缓缓走来。”

　　萧子亦乍听了“眉分八彩，目若朗星。”这几个字，心头还有些暗喜。

　　“‘此间何地？’秦子若哑声问道。”
　　“‘此间洗叶。’少年郎沉声答他。”
　　“‘来者何人？’秦子若哑声再问。”
　　“‘萧氏子亦。’少年郎沉声再答。”
　　“这秦子若命苦啊，市井乡野间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见过这世间最冷的面孔，看人自先以恶待之，入玉清派又被同门欺负的几乎活不下去，乍见这少年郎，自是满心防备。”

　　萧子亦回想起那时的秦子若，确是如此，满脸的戒备与阴测，目光凶狠的像头孤狼。

　　“想他萧子亦彼时也不过十几来岁，性情未定，幸承明阆仙教导，承那几分善心，救下了这不速之客，两个人年貌相当，性情渐投契，自然是一同起居，萧子亦待秦子若那也是十分的亲厚。”

　　老先生说的是眉飞色舞抑扬顿挫，萧子亦搁二楼喝了口茶，他那时待他，确是亲厚的，只因那是他一年中唯一所遇之人，此前的他已数月不曾说过话了，他对秦临当时的那点好，不过是孤寂使然。

　　“谁知！”花梨木“啪”的一声打在案头，老先生拍案而起。
　　“二人日夜相对，那萧子亦对秦子若情愫暗生，十来岁的少年郎血气方刚，意欲逼他就范！”

　　刚入口的茶水“噗”的一声喷了对面的释明意满头满脸。

　　“啧啧啧……”
　　“造孽哟……”
　　那一声声叹息都是无比的意味深长。
　　满座的呼吸之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缠绵的眼风，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可那秦子若是何许人也？虽见落魄，可到底是名门正派的子弟，如何肯束手就擒！是以与萧子亦刀剑并举各不相让，大战一场，秦子若险胜，当夜就急急忙忙的赶下了洗叶山！”

　　？？？
　　一时恍若狗血喷脑袋，这个精虫上脑的骚年说的是他吗？？？那个坚贞不屈一脸大义凛然的小娘子说的是秦临吗？？？

　　都是些什么鬼玩意儿？？？

　　狗血的简直比释明意从前看的小册子还他娘的扯淡！！！

　　“那萧子亦如何肯就这样作罢？是以第二日也收拾行装，将他师父的灵位尸骨弃之不顾，将自小满腔仁义礼智信抛诸脑后，下山直追情郎去也！”

　　释明意抹了把脸上的茶水，透过指缝小心翼翼的斜睨他一眼，见萧子亦皱眉不语，心中暗自念佛。

　　“奈何江湖茫茫，他苦寻多日无果，便投奔他二师兄路明心去也！金陵路家何等声势，路明心原本要出言拒绝，却无法抵挡小师弟的死缠烂打与他师父明阆仙临终前的嘱托，只好派人去寻。”

　　似是说的累了，老先生灌下一口茶，清了清嗓子义愤填膺的再道：“哪晓红尘辽远，秦子若自知惹不起明家师兄弟，干脆隐匿江湖避而不出，可这萧子亦经洗叶山一别生了执念，由爱生恨，几近丧心病狂！一怒之下竟修炼邪术屠戮玉清满门！只欲——逼他现身！”

　　“求爱不成就痛下杀手？！”
　　“邪魔外道！”
　　“没有人论礼法的东西！”
　　台下声讨之声一片。

　　释明意紧张兮兮的低头嗑瓜子，时不时抬眼睨他。

　　“事情至此，路明心自觉助纣为虐，心中懊悔万分！无颜面对世人更对不起明阆仙的嘱托！亦不愿萧子亦再蠹害苍生，于是先他一步寻到秦子若，二人联手，一面假意露出行迹，将萧子亦引至卿临炼心塔劫杀，不徇私情、大义灭亲！”

　　台上的老头讲的面红耳赤激动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此后，路明心与秦子若思及萧子亦前车之鉴，于卿临百尺高台之上创建仙宗，为蹈世人除恶扬善，庇佑一方！”

　　“好！！好！！”
　　“大快人心！！！”
　　台下掌声雷动，释明意扯了扯萧子亦的袖子。

　　“江湖传言……怎可当真……”
　　“师……师弟，淡定！勿造杀孽啊……”
　　“……”

　　故事终究是故事，他人口中的真相又何必记挂，萧子亦听的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承认，经年旧梦往事前尘，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可以这样听别人说起，从昨日就堵在胸头的一口气突然松乏下来，也突然什么都不想再追究了。

　　话虽如此。
　　这个老头还是要打一顿的。

　　台上即将挨打的老先生还一脸笑意盈盈捋着胡子看着台下掌声雷动。

　　“今日‘萧子亦怒寻秦子若，路子违大义屠至亲’就到这儿，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释子愚暴走卿临台，秦宗主覆手治宵小’！”

　　释明意：“……”
　　萧子亦：“师兄，淡定，勿造杀孽。”

　　直到座下的宾客三三两两的散了，释明意一口饮尽杯中酒，两人一时无言。

　　“这些年，他们竟都这么觉得吗？”
　　“但这只是其一罢了，也有说是我杀的。”
　　释明意苦笑，“可究竟孰是孰非，真假参半，到最后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个算是对的。”

　　萧明镜撇开头，望向楼阁下行人来往如织，他的一辈子，不过是被人随意杜撰，戏语般道出，或博人一笑，或遭人不入肺腑的痛斥几声，便烟般消散了。

　　月出山小，天色渐暗，卿临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却忽的燃起了高低不平的火把。

　　“宗主有令，即日封城！外地户籍人口，一律上报清查！宗主有令，即日封城！外地户籍人口，一律上报清查！”

　　萧子亦好容易泛起的睡意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释明意：“什么？！你那天遇到秦临了？？？”

　　萧子亦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是被看穿了？？？没道理啊……那天我脸上糊的和猴一样，话都没说两句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二人对望了一眼。
　　萧子亦：“是不是在抓你？”
　　释明意：“怎么可能，我去他那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道理他现在才抓我？”
　　萧子亦：“会不会是他忍你很久，终于忍不了了？”
　　释明意：“有这个可能，但我还是觉得他在抓你。”
　　萧子亦：“为何？”
　　释明意：“直觉。”
　　萧子亦：“……”

　　释明意叹了口气，一脸大义凛然的拍了拍萧子亦的肩，沉声道：“小亦啊，莫怕，有师兄在，绝对不会让你再回他魔爪。”
　　萧子亦：“那你帮我易容。”

　　易容如易人，数年不见，萧子亦发现释明意的易人术似乎更加精进了。

　　易人术。
　　顾名思义。
　　换了脸，仿佛完全换了人。

　　从前释明意的易人术就已经好到即使是他亲娘也认不出来。

　　但只有一个人总是能认出来。

　　“你如今修炼的愈发好了，还能被他认出来么？”萧子亦问。

　　释明意微微摇头。

　　“不能，现在，没人能认出来。

　　那易人术的秘诀是啥？
　　“易人的秘诀不在于术之高低，而在于为达目的，你可以变成任何人。”

　　“对不起，这我可能做不到。”
　　“？”
　　“我真的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

　　……

　　第二日，释明意背着萧子亦走在街头，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对不起，释明意，我真的没法把自己变成一个失足妇女。”

　　“……”

　　萧子亦趴释明意背上，愤怒的指着脸上的女子皮相。

　　萧子亦：“为什么非得背着走？”
　　释明意：“你见过七尺高的女人吗？”
　　萧子亦：“那为什么非得我扮成女人？”
　　释明意：“因为我有八尺高。”
　　萧子亦：“那我们为什么非得一男一女？”
　　释明意：“因为那犊子肯定满城找男人，别以为老子愿意背你啊！”
　　萧子亦：“你确定这样有用吗？”
　　释明意：“你是在质疑我的专业水准。”
　　萧子亦：“不，我不仅质疑你的专业水准，我还质疑你的人格和节操。”

　　说完往道路两边一指，“你没发现半条街的人都在看我们吗？”

　　释明意扭头看了看，突然对着街道两旁的人大声道：“诸位父老，我娘子半身不遂多年，我此番特带她来卿临求医的。”

　　萧子亦：“……”

　　话音未落，街边传来阵阵唏嘘。
　　“可怜了，年纪轻轻的……”
　　“这夫君真是痴情，不易哟……”

　　萧子亦对着街边的乡亲们硬生生挤出一个身残志且坚的微笑。

　　“这下更好，整条街的人都在看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