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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女人的青春比较容易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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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个女孩儿来我们公司应聘。是个做志愿者的。”
“志愿者?”
赵尘刚心底为叶锦的这个身份稍感诧异。
“无国界志愿者,隶属于一个非政府组织,主要在第三世界,特别是非洲地区。其实,我挺羡慕这种志愿生涯的,大学的时候也差点报名,体制素质什么都过关了,最后却因为其它原因没去成。我有个同学的亲戚就在MSF,无国界医生组织做无国界医生,经常在第三世界穿梭。去年的时候,他们在索马里博沙索维持常规的医疗活动,结果被反政府武装绑架了两名工作人员,我那个同学的亲戚也运气好的正在其中。不过运气真的很好,一星期后被各方施力救了回来。但后来,他说今年开年的时候,他们有三名前线医疗工作人员在基斯马尤被杀害。在那些地方做志愿者其实很危险,可我那同学的亲戚回国修养,好了伤疤忘了疼,前几个月又跑国外去了。”
赵尘刚踩了刹车,停在十字路口,顺便掏出烟:“你们公司招聘志愿者?”
“哪儿啊!是我们公关部招贤,要一名与政府事业公共关系人员。刚才那个女孩儿外语挺不错,而且听她说起那些志愿生涯的事,觉得跟我们要求的也差不多。不过还是有点麻烦,完全没有跟国内政府打交道的经验。……哎,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个了?对了,昨天晚上不是才看了电影,怎么今天又想起请我吃饭?”
因为直视前方,赵尘刚眼睛里的不置可否哦欧雅看不到:“今天外出办事,刚好经过这里,想起附近有一家不错的私房菜。”
“私房菜?可我今天想吃西餐!”
“西餐?”
“嗯,前面也有家不错的西餐厅,我带你去试试?”
“好。”赵尘刚调转了车头,更改了方向。
叶锦见了几个老同学,一同吃了晚饭,又约着一起k歌。
凌晨四点,众人才从KTV散伙。因为太晚,叶锦径直回了老太太的家,琴姨打开院门,一见她就责备:“又疯玩儿,也不看看几点!”
喝了不少酒有点踩棉花的叶锦上前就抱住琴姨,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娇腻腻地很让人酸软:“琴姨,想死你了。”
“这傻丫头,前几天不是才见过?”琴姨还有的教训话语忘在了脑后,往叶锦的脑门直指了一下,“那天吃饭也没见你说想我,今天倒想死我了?你啊,也别拍马屁,反正这事儿我不会去给老太太打报告!”
“呵呵,你又不是向南,打报告专业户。”
“我说你这丫头……”琴姨越听越好笑,拉着叶锦走进屋内,“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记仇?快,赶紧去洗澡,浑身臭烘烘的也不嫌丢人!”
“你还没见过我真正丢人的时候!四十多天没沾过水,四十多度的高温天气下啊,头发自动打结,跟麻花一样不说了,呵,那种味道才让你崩溃啊!要是遇着打仗,炮弹都节约了,直接把我们往敌军那儿一放,纯天然生化武器,保准敌人子弹发不出一颗就举枪投降。”
“瞎扯!你三天不洗澡都上窜下跳,四十天,吹吧啊你!”
“你别不信。”叶锦从琴姨手上接过帕子,“那年是在西非的马里搞粮食支援和医疗救护,那儿气候恶劣不说,还连续五年遭遇干旱,满天飞的蝗虫,强风……有句话怎么说的?一涝一条线,一旱一大片。马里就是这种情况,又正好是热季,水在那儿就比黄金还贵,想想啊,两百多万的人面临饥荒,当你看到数以万计的人瘦得跟猴子一样,就像我们都知道的埃塞俄比亚的难民,特别是儿童,才四五岁,瞪大个眼睛纯真无敌地盯着你,跟宇宙空洞似的……你说那个时候你还敢浪费运送过去的水资源洗澡?就是下河也得要有水,还得卫生啊,哎!”
琴姨张大嘴。
叶锦坐在原地发呆似的:
“粮食问题相比较医疗环境算不错的,如果一定要这么说的话。我们在那儿驻扎下来,开始分发营养水和塑料帆布、设立临时医疗中心和厕所,监控营养不良和随时可能发生的瘟疫,呃,还有疟疾和艾滋病。后来,搞统筹的开始转战下一个据点,北部基达尔,实在受不了,但又要注意卫生情况,只能把反复利用的水消毒后拿来洗澡,四十多天才洗澡啊,也不叫洗,就是冲下汗臭,那层汗垢这么洗是洗不下来的。依然是臭得无敌。结果没几日,又遭遇图阿雷格族的反政府武装,两方人马打来打去,那些持枪武装歹徒为得就是比黄金还珍贵的水资源。我们接到命令,开始安排救援受伤妇女和儿童,拿到相关文书后,衣服都没换就坐汽车去了靠伊福拉斯高原南缘的边境村镇,好不容易到了村子,却跟当地驻军发生冲突,两百多号人把村子围起来,就算你有外交官员身份也不例外。”
“啊,那你们怎么出来的?”
叶锦笑笑:
“驻军不让我们带人走,说中间有图阿雷格族的叛军间谍,但我们的任务就是带人走,还必须尽快安排受伤妇女离开。我那是第一次目睹真正的临盆生产,羊膜破裂没多久,□□就大量出血……不应该用恶心这个词,应该……怎么说,到最后胎儿活动越来越少,医疗人员只好就地接生。呵,你不会目睹到……当时终于等到可以和驻军谈判,由武装人员押送,活生生的冲锋和突击步枪就这么对着我,那个不断哀嚎的母亲也似乎看着我。结果……谈判一直这么僵着,那个刚露了头的男婴和她母亲一起咽了气。”
琴姨看着脸上挂着不明笑容的叶锦。
叶锦很快恢复了正常:“再后来,我们外围的统筹通过各种关系对对当地驻军施压,大概十多天后,才带着人离开。”
“怎么搞得跟打仗似的?”琴姨缓和着突然有些僵滞的气氛。
“也差不多,只不过最终没把我们当叛军分子对待罢了。不说了,我洗澡去了,还真臭,那次把我自己都差点臭死。”
在这个家可以无法无天的叶锦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四点多才被琴姨从床上赶下来。
苏老太太见着睡眼惺忪的她,鼻子哼出冷气:“在家你敢这么着?那么晚回来不说,还这么没天没日的睡,也不去办正紧事,就知道惹大人嫌!”
在这个长辈的眼里,叶锦还是一个十二三的孩子。
兴许真是睡多了,不管苏老太太在一边念叨什么,叶锦都缓不过神,一副直呆呆的样子盯着大太阳的外头。
她这副模样弄得老太太“骂”兴阑珊,又转了语气说起了她的个人问题来,“丫头啊,你不小了,别再有什么花花肠子,趁早安了心给我好好待嫁。”
这话说得叶锦欢神过来,想笑时想起了昨天看见赵尘刚的一幕。
“笑,就知道笑!”老太太跺跺拐棍儿:“赵尘刚那小子不错,你给我好好和人交往!”
“奶奶。”叶锦开始揉太阳穴,“你对你学生知道多少?是人家念研究生的时候,知道人的家庭生活,比如女人什么的,还是说现在也把这些知道得清清楚楚?”
“瞧瞧你那嘴巴,什么女人不女人!这孩子比你踏实!”
她不想与一意孤行的人争什么,也懒得为一个不相识也根本不会有发展的人去争。时间久了,老太太自然会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老话。
叶锦忘记老太太就是一个自称吃盐比她走的路还多的老人。
最后,借了“回家”理由逃开罗嗦踱步上街的叶锦打开手机,这才看到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她一一回过去,一个是昨天面试的公司,通知她明天三面;另外两个是老同学,说抱着无产阶级的友情问候你安全到家没?最后一个手机号码叶锦完全陌生,打过去的时候,对方说“不在服务区”。
中间隔了几分钟,再次打过去依旧不在服务区,渐渐,她就忘记了这个号码。
谁曾想,这个号码的主人“杀”得她措手不及。
在街上晃荡了半个小时,叶锦幽幽回家。
一回家,碰上叶老四坐在客厅看新闻。她定了定神,冲转头看向她的叶老四勉力一笑,“爸,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忘叶老四早就从公司退休了。
沙发上的人和老太太同出一辙,同样从鼻孔中哼了一声。
叶锦心里一个呼唤,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自己会不会也是有其子必有其孙?算了吧,那样哼哼多丑啊!正巧,叶锦母亲端着水果走出厨房,看见她,皱起眉:“昨天去哪儿了,打你电话又关机,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去奶奶家了,手机没电,奶奶找我训话,训着训着我就忘记给家里打电话了。”眼观鼻,鼻观心,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扯了个干净。
说着预备上楼,忽听到楼上传来一声轻一声沉又一声缓慢的脚步声,抬起头,看见一道目光。
是向南。
“回来了?”向南看了叶锦一眼后,眼神回到楼梯木板。
这个时候,叶老四在客厅发话:“你表哥找你有事,等你半天了。”
叶锦“哦”了一声,心想叶老四怎么这么平静?
“书房去说吧。”向南转身,朝楼上走去。
书房,向南走到窗户边,倚着墙壁掏着烟:“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叶锦觉得刚才还大太阳的外头此刻变得有些许暗沉,沉得书房光线不明,而向南,恰好处在半明与半暗的交界处。
“有家公司,通知明天去三面。”
“三面?谈细节?”
“可能吧。”
她惜字如金,像牙膏,别人挤一下,她吐一句。
烟雾升起,把向南的面容罩得有点模糊不清,加上光线越发暗沉,他的脸在她眼里就更加看不清楚。就像很多年前,当她咬着牙提着沉重的行礼到他宿舍楼下,而他,依然如今天一样站在昏暗不清的楼道内,抽着烟,看不清楚面容:“叶锦,我们不能这么走。”
他说我们不能这么走,一走,就是大错。
错?
当时的她没有想到他口中的“错”原来另有含义。
也正是这个不知“含义”的确有“含义”,让叶锦自己觉得一直是尴尬非常,应该不仅仅是尴尬,而是一种不敢与之正面的心虚和愧疚。
没想到,仅仅的一念逆生差错,导致两人成了今天的两相冷对。
原本,她只是一心想奔赴国外,因为某个地方有她的生母的家。那个时候,她刚与叶老四大吵大吵特吵,吵得她把行礼全部打包,一个国际长途后,生母又惊又喜,嘱咐她赶快过去……
叶锦靠着书桌,手在书桌上来回婆娑,直到书桌被她的温度侵热,热得掌中汗液津津。
怎么想起那些往事了?
就像琴姨说得,都过去好些年了,她为什么还是不能释怀?对别人都可以,为什么独独对向南斤斤计较?还睚眦必报……难道真的是记恨就因为他,她生母才狼狈不堪出了国;就因为他,她才看清楚了所谓温暖和谐的家,原来有时候也会现实得像一团冰;也因为他,他挨了叶老四生平第一次狠打……
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来。
书名叫作《百年孤独》,一本通篇在现实与过去,以及将来交叉来回的幻想小说。说是幻想,其实通篇现实主义,现实的那种空寂感笼罩她全身,就像小说开头: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多年以后……
她喜欢这种开头方式,一出现就是人前的那些稍残酷的现实一面已经过去,不复它的折磨人和人无法去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的一面。于是,“多年以后”,自己还是一个旁观者。
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当她清醒认知到家庭之所以温馨和谐,是对于每个家庭成员而言,一旦外族想要挤入或者侵袭,家族成员就会呈现出另外一种现实,类同于“残酷”这种说法。
如同书中男主人公以“回忆”这种方式开始后,你这等读者很快随着男主人公的回忆沉入其中,以为他的经历都是旁观……结果最终,你读到得还是奥雷连诺被子弹穿透胸膛的现实,不得不残酷的现实。
其实,奥雷连诺一开始就走上了残酷这条路。
书的开头是冬天,令人讨厌的,叶锦不喜欢的容易结冰的冬天。
某个冬日,她的生母在自己眼前被所谓和谐的家人“欺负”;又某个冬日,她被叶老四一把推出门外关闭了亲情……
《百年孤独》给她的感受是冬天,是魔幻题材之外的冰块现实。
向南说:“我朋友有家公司,是做出版的,正好需要外文编辑。”
一句话将叶锦拉回现实。
此刻,隔着烟雾的她终于看清楚向南的现实。
他的一张脸跟年少时无几,包括那双仍然明亮的,泛着迷人波光的眼睛;握着烟的手指纤长慵懒,似松非松,使得烟支折磨斜斜地抬不起红芯。
叶锦这么看着,忽然想起当年两个人在还未改造的老太太家旁捉鱼,向南挽起裤腿在沟渠里一脚深一脚浅,而她满脸是泥,笑得跟个白痴一样咯咯咯地在沟渠那头布网,然后是两个浑身脏兮兮的人被叶老四和母亲拿着柳条训斥……
年华果然易逝,眨眼间,那些亲密无间就都远去,剩余给她们的,无非是“长大成人”四个字。
长大成人,长大成面对也必须面对现实,承担更必须承担责任的成年人。
“如果明天三面没过,我再来找你。”叶锦湮灭记忆,转身。
“叶锦……”
向南喉头蠕动,顺势吐了烟气,缓慢说道:“老太太让我……我有一个朋友,做对外贸易,今年……”
叶锦不想回头,径直说道:“你朋友还真多!”
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也许各自都只能在暗处妄下揣测。
“麻烦表哥转告老太太,这种事情少来,我自己知道操心自己。哦,还有,我对表哥的人际圈子也表示怀疑,知道我今天碰见谁了?你朋友,老太太那个徒弟,就被我灌酒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好像姓赵,不大记得住了,反正跟个女的,关系看起来挺不错的。”
看似话语中带了笑的人说完后旋即出门,快步而去。
书房内,徒留一地狭长的暗影。
叶锦出了书房后才发现空气是那么的顺畅,那么的清新。不像刚才的四周都是酽沉沉的烟气,让人觉得吞咽或者开口都困难的烟气。
吸烟,看来不是一般的有害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