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锦书休寄》顾怜影

13、两处沈吟各自知

　　走了许久，日头渐起，懒洋洋地洒满整个竹林。

　　因略感疲乏，寒影行至一株粗实茂密的紫竹下，在高堆起的竹叶上席地而坐，背靠着紫竹，单腿曲起，左手捻着片竹叶，细细地琢磨着上面的脉络纹路。

　　可是心底是寂寥的，带着浓浓的被抛弃的感觉。

　　这可真不好。

　　她蜷起身体，眉头稍稍皱着，任由冷风吹过她的长发，与竹枝竹叶纠缠不清。

　　有脚步声响起在身侧。

　　寒影侧过脸，思绪在见到来人的脸庞时不由自主地放了空。

　　这种太过频繁的相遇和纠缠说实话有点让她惶恐。

　　然而好像找不到一个有效的办法去阻止这种过分扣人心弦的牵绊。

　　寒影开始心慌。

　　很是心慌。

　　这种情绪来得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仿佛在昭示着她，她是不是刻意忽略了些什么。

　　那么，到底是什么，被埋没在心底里，借着黑暗悄然滋长呢？

　　洛寒影问着自己，你到底在恐惧什么。恐惧，又试图去染指，去触及。

　　她掐着竹叶的指尖泛起一丝丝白。

　　来人站定在三尺处的一棵竹子旁，发色是很浓的黑，发尾微微有些潮湿，眼型狭长而深邃，眉宇浓厚而眉峰凌厉，鼻梁高挺，唇很薄，那一身与她对衬的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裤和黑色双排扣风衣更显得他身形纤长，挟裹着冷峻的压迫感。

　　和记忆中的另一个人不一样。

　　那个人事实上并没有这种很突出也很让人惊艳的容颜，和眼前人冷冽的气质也不相似。

　　此类比较实在过于没有意义了。

　　来人停在那里，倒是不动了，只是微敛着眉眼，启唇唤她：“洛寒影。”

　　声音有些沉，还有些不动声色的哑。

　　寒影抬眼。

　　但他却似乎不想说话了。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静止，但谁都知道并没有。

　　相反，时间流淌得快，快到让人惊惶。

　　一片不肯安分的竹叶拂过他的发，他的眼睫，他上挑的眼角，多情又轻佻般展示它动人的身姿。

　　寒影偏了偏头，长发如瀑，落在一侧纤弱的肩头。

　　沈非复随意垂在腿侧的手紧了一下。她实在是瘦得有些过分了。

　　“啪——”

　　不知道是哪个方向，也不知道是多远，传来这样一声，像是谁将手狠狠拍在竹子上，惊动了竹叶，惊动了小生灵，同样惊动了恍神的寒影。

　　如梦方醒。

　　寒影眼睫颤了一下，默然站起，转身，像是要离去。

　　在她走了两步的时候，沈非复还是忍不住再次唤她：“洛寒影。”

　　带着些受伤和祈求，尾音颤着，那三个字在他的舌尖下猝然流转出一股意蕴，音拖得有些长，如同不肯轻易放手。

　　寒影顿了一下，没有在预想中的停滞。

　　她终究是心软的。

　　沈非复看着她的背影：“你一直，都这么自相矛盾又自欺欺人的吗？”

　　寒影低垂的眼睑不自觉抬起。

　　他没有停：“你才不过二十岁，就已经看透世事沧桑了吗？”

　　声音有些涩然，也有些黯淡和苍凉。

　　沈非复继续：“洛寒影，你，有什么故事，让人这么难受。”

　　洛寒影，你说，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受。

　　如同隔世经年般，寒影落下一句“你想太多了”，便再次逃离，带着被人看穿的难堪，落荒而逃。

　　可惜了身后人那一眼深沉和怜惜，未曾绽开，便先枯萎。

　　又是一阵寒风，吹落瑟瑟竹叶，吹开他额前搭着的发，吹湿他的心事。

　　沈非复如同松柏般站了许久，好似想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只抬步沿着寒影离去的踪迹，循着这足印一同离去。

　　这一隅迎走沉寂的双人，又走出一个青年，注视着已不见身影的这条路，眼底泛起一抹深意，像笑，像嗤，像讥，像蔑，还像空白的纸。

　　洛寒影，和，沈非复。

　　他默念了两声，唇角勾起醉人的笑，而眼睛愈发艳丽。良久离去，不再发一词。

　　寒影随意走了许久，没有一个去处。

　　没有去处，她惶然一惊，才发觉日头升了蛮高的，俯瞰众生般。

　　绕了竹林好几圈，捡了几片深绿、完好无损的竹叶，准备捡回去做书签。

　　出了竹林，走过青石板的路，青苔蜿蜒了归途。

　　又再次途经石亭，石亭已然不复来时的安静，人有些多，寒影再走近了几步，约摸着十步开外，那几个人的身形才模糊地映在她视线里。

　　念玖脸很小，中短发，扎着一簇马尾辫儿，额上散落许多碎发，习惯穿校服，喜欢乔丹。

　　安处喜欢原宿风，留着及颔的短发，喜欢带着一串菊花状脚链。

　　芙儿和随月很像，身量在差不多的一六四，留着及腰的长发，都是起床困难户，喜欢动漫，喜欢唱歌，不同的大概是前者发量较少，后者发量较多。

　　你看，你这么容易就能说出她们的喜好，她们的一丝一毫，如数家珍。可是你依然没有半分的安全感，总是惶惶不安，患得患失。

　　你看看你，像个蠢到家的小偷，攥着手心里那一点奢求的温柔就能飞蛾扑火。

　　寒影下颌微动，似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流出，但并没有。她再走近了两步，她们才真正清晰可辨。

　　哪怕是在很远，超过了她的视力范围内，她也能通过模糊的身形，认出她们。

　　但是，又或者是心理作用，她也常常会在街上，在任何一个地方，将任何一个人，错认成她们。

　　每一个人，都像她们。

　　像她心尖尖上的林念玖，成随月，林安处，林芙儿。

　　乐此不疲，无可救药，死性不改。

　　最先看到寒影是沈非复，恰时他正在和早上与寒影共饮的和尚下棋。

　　他执黑子，乌黑莹亮的棋子夹在他纤细人白皙的食中二指间，衬他手指更加白和长。冷冽的气息散了许多，平添了三分清隽和魏晋名士的风度。

　　沈非复视线凝在她身上，可是寒影眼睛里只有那四个低头姑娘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