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山荆

2、JUTICE(2)

　　“麻烦让让，让一让，”白大褂的法医姓季名朝，个子高挑，黑发蓬松而微显凌乱，遮住一点额头。他绕过取证相机，轻轻在床边蹲下来，隔着手套捏住女人身上的衣物。
　　那是条轻纱质地的米色裙子。腰带完整的束着，被血液染红，显得触目惊心。

　　顾山南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被封住的窗前。他走得颇小心翼翼，木板地面还是发出轻微咯吱咯吱的声响。取证的同事先一步拿走了窗上完整的一块儿硬纸板，玻璃窗上留下些糨糊涂抹过的痕迹。

　　那些痕迹实在很显眼，因此衬得玻璃窗格外干净。可一块在空置许久、无人打扫的房屋里的玻璃，是不可能这么干净的。
　　但要仔细看的话，这窗玻璃还没到一尘不染的地步。老式的窗玻璃都厚实，一眼望过去，可以清晰分辨出玻璃内侧和外侧的区别。

　　此刻，窗上干涸的雨渍、细碎的划痕、斑驳而不明显的灰尘，微微扭曲了窗外的景象。而这些干扰视线的东西，明显留存于玻璃的外侧。

　　擦玻璃，要么为了美观，要么为了观察外界。但擦玻璃只擦一面，更大概率还是为了观察，不被发现地观察。
　　四楼的窗户，远距离匆匆一瞥，看不出它被人特意清理过。

　　耳边极细微一声响，肩膀猝不及防被人轻拍一下。顾山南浑身猛地紧绷，偏头看向来人，又悄无声息地放松下去。
　　“哟，吓着您了？”裴遇川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转过身面对窗，两手挎在风衣口袋里，不去看顾山南神色，“……这窗……”
　　“我不觉得它是擦来玩儿的，”他轻抬了抬下巴示意，“正对着小区门口。”

　　也就是说，从这里往下，任何人出入小区，都看得一清二楚。不仅一清二楚，也没人能发现，四楼这扇放眼望去找不出特别的窗户里，曾藏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行人。
　　“……宁雪，一个正当红的一线明星，”顾山南转过身，几个法医助理正将女人的尸体抬上担架，“如果有个人曾站在这儿，盯着来往的行人——是凶手还是她？为了什么？等待还是寻找？”
　　“如果宁雪是活着来到这里的，她不会走小区正门，”顾山南说，“至少会戴些遮挡面部的东西……”
　　可是现场没有这些，墨镜，帽子，或者口罩，围巾……一个都没有。
　　宁雪全身上下只有内.衣和那条米色裙子。

　　“何止，”裴遇川说，“她连妆都没化。”
　　“假设她确实是活着走进这间房，”他低声道，“一定是提前与人约好了见面，见的还是个熟人，比如某个很相熟的亲戚，或者多年的朋友……”
　　“说的没错。”顾山南望着他笑了笑，回过头，提高音量，“安溪！”

　　“这儿呢——”安溪应道，“……别叫我全名！”
　　“是是是，”顾山南拖长音调，往外走了两步，“别往尸体跟前凑了，当心半夜跟你回家。你带几个人去趟拆迁办，问问那个举报工人的情况。问细一点，目前线索不多。我和裴遇川直接去宁雪公司那边，有什么情况，电话联系。”

　　他大步朝前走，裴遇川不得不跟上，边回头看向屋内。痕检员忙上忙下地收集一切可疑痕迹，宁雪的遗体被轻手轻脚抬上担架。他问道：“不再看看了？”

　　“没什么好看的，”顾山南微微低着头，闻言淡淡瞥了裴遇川一眼，手指触到口袋里的烟盒，顿了顿，还是不打算将它拿出来。
　　“现场在凶案发生前后都被仔细打扫过，墙上年久脱漆的部分被重刷过一遍。新漆和旧漆颜色相差很大，因为白漆的价格要便宜许多。还有这么‘简洁’的装潢……我猜多半是被低价转让的二手房，为了面上好看意思意思翻新的。”
　　“不是为了面子吧，”裴遇川平淡道，“是为了顺利将宁雪约到这里来。”

　　如果不是熟人相约或者把柄落入他手，宁雪怎么也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但如果是受人威胁，对方何必将会面地点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种态度，不大可能是手握把柄的“制约”心理。
　　反倒像是，主人迎接客人时才会有的态度。
　　即使有人邀约，不是相熟多年或者有正当缘由，宁雪也很难答应……在这里，一个即将拆迁的小区里聚面吧。

　　“也许还有别的可能，”顾山南低声说，一把拉开车门，“谁知道呢。”
　　裴遇川钻进车后座，咔哒一声扣上安全带。车窗留了条缝，缓缓有风灌进来，吹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他调整坐姿，发现前面路有点堵车。一脚油门一脚刹车的路最难走，也最晃人，他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后脑勺轻轻靠在椅背上。

　　大概是这样阳光揉着风的感觉一如多年前某个时刻，裴遇川半阖上眼，余光里映着顾山南的身影，头脑发昏地想起很久以前某桩事情。

　　那年的夏天格外热一些，属于走在街上，有外套的要脱了外套，穿长袖的要卷起长袖，穿长裤的恨不能当场裸奔的天气。约莫是后桌的男生砸过来一团纸条，怂恿着要中午翻墙出去买冰水冰棍冰饮料。
　　那时学校的小卖部贴了大大的封条“维修中”，封了一个半学期也不见有什么进展。大家都说，这老板跟老板娘丢下铺子双宿双飞去了。大夏天，要贪凉散散热，只有另谋生路。
　　周遭一圈人，校服白衬衫就没干过，当下兴冲冲一口答应下来。裴遇川想说不去，奈何顾山南在他耳边念叨了大半节课，午休铃一打，拽着他就出了教室。
　　学校的墙其实挺高，没那么容易翻。但个中细节他已记不清了，只是他好像差点一把把顾山南拽下墙头。
　　后者在向他借钱买完雪糕后愉快的表示，此账一笔勾销。
　　少年人的白衬衫在阳光下晃眼得很，顾山南叼着半根雪糕，回头冲他含糊不清地一笑。
　　……啧，怎么就这个笑容记得那么清楚呢。

　　裴遇川猛地惊醒。
　　车窗外的景物缓慢倒退，最后彻底停下。顾山南推门下车：“到了。”

　　棉絮般的云遮住一点阳光，风停了，仿佛在收走那些残留的余念。

　　隔着一条街便能望见，矗立的大楼前，人头与摄像机共同攒动，装潢精致的玻璃大门前，保安挨个拦成一线，好歹逼退一点闪光灯。
　　两人齐齐停住脚步。
　　“……搞什么？”裴遇川喃喃道，盯着那一大波人群，“这么……”
　　现在这波媒体还是死咬住娱乐公司，他们贸贸然上前，媒体岂不得死咬住警方？

　　“等会儿，”顾山南缓缓道，“……我打个电话先。”
　　一通电话而已，应当快得很。裴遇川倾身倚在车门上，盯着顾山南拨号的手指。

　　来时路上莫名其妙的回忆，让他下意识将目光移到顾山南脸上。对方侧脸线条干净，眼角修长，平白比年少时的笑容冷漠许多。

　　“——喂？陈经济人。……对，提前联系过您了，警方调查……”
　　“门口暂时堵死了——”顾山南一边说，无意间转过目光，斜斜与裴遇川的眼神交错，轻轻一顿。
　　电话那头听见这边没了音，喂喂两句，不明所以地收了声。顾山南短暂停顿片刻，若无其事收回视线，续上先前的话音。

　　顾山南关上手机，冲裴遇川招手：“来，跟我走。”
　　“去哪儿？”裴遇川直起身子，拍了拍后腰蹭上的灰，“贵局的车得洗了啊。”
　　顾山南叹了口气。

　　“我们……走后门。”他说。
　　裴遇川：？？？

　　没天理了，警方办案还得偷偷摸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