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夏日里太阳落的晚了些,天色刚刚有些暗。晚上的戏七点半才开,这会儿大家正扎在后台化妆换衣,为晚上登台做准备,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远处隐隐传来些许响动。薛莺站在院子里看着熟悉的场景,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其实薛莺并不是很想进去和詹和同打招呼。作为严师和严父,从小到大,詹和同对于徒弟和孩子们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假辞色的,虽然对于薛莺和几个因为沾亲带故才上门来的女孩子们略好上几分,但是薛莺还是没办法像对董静一样对詹和同亲近起来。
薛莺慢慢走到门边,不大的饭堂此刻空荡荡的,只有詹和同一个人坐在中间的桌子边。薛莺也有很久没有见到詹和同了。自从读了高中,便不总往园子里跑,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前来拜会。虽然这些年薛莺也常在各种节目上看到詹和同日渐发福的身影,但是在薛莺心里最熟悉的还是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詹和同。
此刻的詹和同一个人坐在饭堂里,显得有些孤单。薛莺忽然脑海里一闪,想到了自己亲爹,忽而又摇了摇头,她老爹现在多半在某个饭局陪着哪个大客户或者大领导喝酒呢。薛莺正摸着瘪瘪的肚子发着呆,忽然詹和同放下筷子回了头:“丫头来了啊。”
薛莺打起精神上前:“爸爸我顺路过来看看。您这刚回来啊?”
“今天刚到,我让小光买了那边儿的点心啊,糖啊什么的,买了好多,一会你赶紧过去拿着吃,后台人多一会儿就没了。”詹和同擦擦嘴站起来收盘子,“丫头吃了么?”
薛莺尴尬地笑了笑:“还不饿。”
詹和同起来把盘子送回小推车里:“没吃一会儿散场了叫你哥哥们请你出去吃顿好的。”
“谢谢爸爸,我明天还上班呢,我就过来看一眼,一会儿高峰期过去了就回家。”薛莺仿佛已经看到了免费的宵夜在向自己招手,只是詹和同总是一脸严肃的样子,薛莺也不好意思向对着董静一样撒娇耍赖,总是要尊重客气些。
薛莺忽然想到了前两天回来时在车上看到的广告牌子里的青衣,今天要不也坐地铁回去?
詹和同亲自带着薛莺到了后台,给她装了一大袋点心,又叫经理给装了许多瓜子零食。薛莺一路狐假虎威,看到眼熟的演员“哥哥姐姐”叫着,也算如鱼得水。不知不觉,薛莺跟着詹和同来到台下,剧场经理亲自出来给加了两把椅子坐。
虽是工作日,来看戏的竟也有许多人。台下灯光昏暗,薛莺依稀看到台下竟是年轻人居多。这些年,薛莺不总来,也听李卉提起来听戏的人里面年轻人多了起来,只是台下一个白头发的老人都见不到,薛莺也是有点惊奇。
说起詹和同的成名之路,也算曲折坎坷了。早些年,詹景霖和薛莺还没落生的时候,年纪轻轻的詹和同也是跟着大剧团混的,平日里除了电视台的节目就是去各地下慰问,虽然挣得不多,也不至于饿死。随着詹和同年岁渐长,对于戏曲有了不同的理解,总是觉得自己在唱的东西在逐渐脱离时代,就找了团里几个小年轻一起琢磨着怎么改能紧跟时代潮流,能卖的出去票,能不吃补贴也能养活自己。
团里的大师们唱了一辈子戏,学了一辈子规矩,靠着这点本事吃了一辈子,觉得詹和同这群人想改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简直是欺师灭祖,两相交锋,詹和同的小团队还是在大剧团里逐渐被边缘化。
巧的是,那一年里,詹和同刚好随团去东北演出,就遇到了董春山和董燕。董春山不知怎的,就和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伙子十分投契,将半生积蓄拿出来帮助詹和同和他的师兄弟们脱离了剧团,开创了和光剧社,用几年的时间将原本的京剧改良,改用普通话、加快了语速,重新设计了戏服,让寻常的人也能听得懂,看得开心。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詹和同的和光剧社其实并不顺利,正经唱传统戏的,无论哪个流派,都能来踩上詹和同一脚,明里暗里不知道使了多少绊子。但是詹和同还是红了,带着他的新戏红遍了大江南北,不知叫多少从前的同行红了眼睛。
詹和同一脸检查作业的严肃表情端着他心爱的小茶壶坐在一边,薛莺觉得气氛有些沉重,手里的地瓜干都不香了呢。小时候,薛莺每次和詹和同一起听戏,总是詹和同手里拿着个茶盏,几个师兄在旁边拉弦儿,台上的谁唱错了,詹和同手里茶盏往桌面上一扔,脸一皱,就要开始骂人了。
薛莺端坐着跟着詹和同听了两个小段,只见詹和同神情愈发凝重,手里的小茶壶早就放在了桌子上,拧着眉毛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不断哼气,就差没站起来骂:“你们唱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薛莺看了看表,高峰期已经过去了,她很想回詹家把东西收拾收拾搬回家等待今晚一定会回家的亲爸爸薛书真,但是这边干爸爸也不好惹啊……
薛莺正努力透过浓妆和髯口分辨出场的是不是她认识的老朋友们。太久没有来园子里听过戏了,明明报幕员报出来的艺名个个耳熟,可是她个个对不上号,只能通过姓氏依稀分辨。看着詹和同面色凝重,薛莺小心开口:“台上是峰子哥吧,好多年没听过,感觉进步了好多。”
詹和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勉强说道:“还行吧。”但是薛莺能从詹和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看出一些得意之色。和光剧社里年轻的演员中,梁启峰算是詹和同最看重的一个,唱的也好,人长得也精神,每每挂出他的名字,也能卖不少钱。
一段落幕之后,剧场里响起了掌声,薛莺也跟着使劲儿拍了几下。随着幕布缓缓合上,穿着小旗袍充主持的李卉迈着小碎步走上来报幕:“唐明皇李隆基选色征歌,高力士在江南访来江仲逊的女儿采苹,深受宠爱,封为贵妃;因她喜爱梅花,赐号梅妃,并特地建造了一座梅亭,但不久又得了杨玉环,厌旧喜新。梅妃独居后宫,回忆当年盛况,引起了无限的幽怨,顾影徘徊,赋诗寄意;但李隆基惑于杨妃,终不再加理睬。安禄山反,李隆基仓皇入川,梅妃死在乱兵之中。郭子仪戡平安史之乱,李隆基重回到宫中,一天偶然到梅亭游玩,忽然想起梅妃,感伤中睡去,依稀见到梅妃前来,诉说离情,醒来却是一梦,惆怅唏嘘,回宫而去。下面请欣赏《梅妃》选段。”说罢,朝着薛莺的方向停了一下,才下台。薛莺呆了一下,然后忽然心潮澎湃:啊啊啊啊啊,我收到了女神的wink!一定是送给我的!薛莺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地瓜干甜到掉牙,一边发呆一边冲着舞台傻笑,并没有注意到后面报的表演者艺名——反正都没怎么听过,一会儿上后台逮他们去好了。薛莺这么一愣神也没有收到詹和同有些惊讶和好奇的复杂目光。
幕布缓缓拉起,彩扮的江采萍带着两个小宫女袅袅上台,舞台的强光下,江采萍衣裙秀丽、妆容柔美,满头珠翠闪着光华。九天仙女下凡尘也不过如此吧,薛莺心里暗暗想着。忽然,江采萍向她的方向看了来,眼神愁苦,泫然欲泣。薛莺忽然愣住了,感觉心脏被击中?等等,刚刚报的是谁?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姐姐!
江采萍在台上站定,开口念:“自闭昭阳春复秋,罗衣湿尽泪还流。”声音也好甜!薛莺忽然开始两眼冒星星,来这一次真的不虚此行!
薛莺仔细辨认了一下浓墨重彩的江采萍,并不能和记忆里任何一个年纪相仿的师姐妹对的上号,不禁回头问詹和同:“爸爸,台上的妹妹是谁?这两年过来的么?”
詹和同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觉得唱的怎么样?”
薛莺沉吟了一会儿,觉得台上不管是谁,夸夸总是没错的:“嗓音条件挺好的,听着是下了功夫的,眼神动作也很到位。刚刚她看了我一眼,我都想陪她哭了。”
詹和同喝了口茶,面色缓和了许多。坐了一会儿,这一场是哭戏,听到美人缓缓诉说君王薄幸,那边辉煌、这边寂寥,在场的观众逐渐被感染,薛莺虽然对这个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但是听到旁边的小姑娘们开始轻轻吸鼻子,心里也怪难受的,此时也不好意思吃东西了。
选段不长,一会儿就唱完了,幕布一拉,李卉刚上来还没说话,詹和同起身带着薛莺回了后台,薛莺还在疑惑为什么不接着听了,詹和同忽然开始关心起她的学业和工作,身经百战的薛莺随便答了些长辈爱听的话,到了后台撞见了刚刚下台的江采萍。
詹和同往这边一看,随口说:“今天唱的还行,一会散了给小薛送回去。”薛莺刚想谢绝,说“不用”,手刚摇起来,就听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好嘞,爸爸。”
薛莺转头看见一脸喜色的江采萍,愈发明艳动人,薛莺忽然有点幻灭。詹和同一走,詹景霖一脸谄媚,往上收了收袖子,伸手轻轻扶她进房间:“托你的福,我爸这是今年头一回夸我,别说让我送你回去了,请你吃顿宵夜不在话下!”
薛莺只想挠墙:还我梅妃啊啊啊!
忽然化妆间的门开了,卸了妆的梁启峰和唐钰探出头来:“听说有人要请吃宵夜?”
唐钰先从化妆间里出来,勾着詹景霖的脖子,对薛莺说:“怎么样,我们新做这戏服不错吧,我都后悔当初没学个旦角,现在天天戴个髯口跑来跑去的,谁知道我还是个双十年华的美少女。”作为天空树少女的唐钰比詹景霖还要高那么一点点,此刻抱着詹景霖的脖子仿佛扼住了他命运的咽喉。
詹景霖嫌弃地“噫”了一声说:“请双十年华的美少女诸葛孔明先生把你的玉臂从我这个糙汉子的脖子上拿下来。”唐钰嘻嘻哈哈地夹着他的脑袋往化妆间里带,薛莺站在一边看着扶着门的梁启峰有些尴尬地笑了。
梁启峰的个子是真的高,薛莺小时候还能和他正常交流,忽然有一个假期回来,薛莺就只能仰着脖子和他说话了,梁启峰这些年也因为他的个头在台上吃了许多苦。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走廊里没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梁启峰开着门把她往房间里引,正问着她一会儿散了想吃什么,薛莺的手机忽然响了。薛莺看到是薛书真的司机,连忙接了起来。
挂了电话,薛莺抱歉地笑了笑,向房间里说:“我爸那边散了要来接我回去,今天不和你们一起吃了,改天再聚吧。”又看了一眼笑得一脸灿烂的梅妃,薛莺捂着心口往外走。梁启峰两步进屋拿上手机跑出来送她,唐钰赶紧扒了詹景霖的衣服出来拉着薛莺,硬让她穿上照个相再走。
薛莺转了转眼睛,由着唐钰帮她扣好扣子,忽然手上做了个拉弦状,给自己拉了个过门,唱了两句二人转的《情断香魂杨贵妃》,詹景霖连忙站起来捂她的嘴:“我的小姑奶奶啊,我们这以后还得上台挣钱呢,一张口唱出二人转味儿是要扣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