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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霓弄转江天畅— ...


  •   九年前,京城苏家的幺女苏毓荻入漱石斋。
      漱石斋,少年才俊的云集之所,隐秘在北方的苦寒之地,藏有数不胜数的心法秘笈与武林异人。每五年广收一次弟子,不问出身门第,只看武功才略。
      五年之后,学成出斋,最杰出的那个人会留下,成为大师兄,管理漱石斋的后辈,再扶持他们五年。
      苏家名动江湖,却不折不扣是□□上的人物,做着中间人的生意,手下有一大批刀手。
      但苏家向来子嗣单薄,长子苏靖渊已经先于妹妹五年入了漱石斋。而那里的规矩,身在漱石斋,便一律不得理江湖事。偌大的生意,一双儿女却数年不得沾手。
      入门的最后一关,是纹身。
      苏毓荻紧紧抓着哥哥的胳膊,漆黑的眸子却狡黠而好奇地扫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骨针药水,浓密的睫毛闪烁不停。
      苏靖渊无声地蹙起了眉。这一关,无非是为了摸清弟子的天资骨相,看看他们能扛得住几分疼痛。妹妹天生精壮,自然不会如当年的殷步旸……然,让她入漱石斋,又究竟是对是错呢?
      自小,父亲执意不肯教她武功,她便缠着自己教她。自己经不住她撒娇耍赖,随手教了她几招。谁料她聪颖早慧,平日看着父兄习武,竟然有所小成。
      生在苏家,不习武又能怎样?最终依然身不由己。
      纹身师走过来,拈着一支细长的骨针,缓缓下针。
      “啊——”她尖声惊叫,一口要在了苏靖渊的胳膊上。苏靖渊吃痛,猛一抽手,只见胳膊上已经有了两排渗血的牙印。
      他狠狠拍了一下她的头:“乱叫什么?还没开始呢!”
      纹身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她很不满地抱怨:“我……我害怕嘛,听说大师兄当年都疼晕了呢。”
      他轻叹了一声,颇有些尴尬:“他……漱石斋这么多年,不也就他一个晕过去的吗?”
      纹身师开始施针,她的背脊略颤了一下,慢慢放松了。
      “哎呀,吓死我了,以为有多疼呢。”
      苏靖渊松了口气,怜爱地抱紧了她:“还要等上半个时辰呢,你高兴早了。”
      纹身师始终不发一眼,眼睛里却闪出精光——果然是筋骨奇佳!练武之人,若是扛不住疼,起步便弱了一分。如当年的殷步旸,竟然在这张榻上活活疼昏……难得她一个女孩子,竟然这般精壮。
      图案渐成,大片硕大的花朵布满了她略宽的后背。她无聊得昏昏欲睡,苏靖渊仍旧不太放心:“还能忍住吗?”
      “唔……能。小时候我摔断了胳膊,你生生帮我接上,还没有那个疼呢!”
      三个时辰安然度过。
      纹身师落笔:“骨相粗阔,筋肌健强,天资奇佳易成大器。”

      夜半,漱石斋外的小酒馆里,本来已近打烊,却突然闯进来许多粗野的沙匪,一路抱怨着占满了酒馆内的桌椅,大骂叫老板上酒。
      “本来以为少东家进了漱石斋,咱们能消停两天,哪知道他大老远地把咱们叫到这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
      打头的那个怨气最大,一坐下来便开始叫骂。其他人也连声应和。
      “他就不怕跟当年的何卿一样,被剁了手指头轰出来?咱们的活儿不就拖了两天嘛,犯得着玩这手?”
      “就是!他们苏家人丁稀少的,这么折腾咱们不怕绝后!”
      谁也没注意到,酒馆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黑衣少女,擎着一个酒杯冷冷地打量着他们。听他们骂够了,她嘴角一挑,悠然开口:“裘寨主,让你跑个腿儿,犯不着这么挤兑我哥吧?”
      她的声音不大,清脆的北方口音有些讥讽的意味。气定神闲中透着十足的把握。
      寨子里的人吓了一跳,一见到她,立刻收敛了许多,陪笑着岔开话题:“哎呦,感情是二小姐啊,您老人家……不是刚刚也进了漱石斋吗?”
      她冷哼一声,年轻的脸孔上现出一种老道的不屑:“所以你们以为自己可以逍遥了?说说吧,这票生意怎么回事?”
      那些人支支唔唔,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站起来,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一桌一桌地斟上酒:“我知道,你们看我和哥现在都进了漱石斋,以为爹不稀罕管你们这些小生意,就开始偷懒了。但是你们也不想想,我总得把该了的事都了了,才能安心入门吧?你们还想说什么,赶快说完。”
      她虽然是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言下之意,分明已经动了杀心。打头的心中一紧,再看她时,她目光中已经闪过一道精光。
      “二小姐,您这么说可太不近情理了。大家都是一条道上混的,您不是不知道这中间的难处。耽误这一时半刻的,不必说这么重的话吧?”
      她自顾自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拍了拍打头的那人的肩膀:“哎,我们也就是中间人,当然不想为难你们,可东家不乐意啊!咱们这不也是按规矩来嘛——”
      谈笑之间,她的手一抬一放,惊鸿闪电般,直击那人天灵。
      这一掌,力道极大,他的头骨当场破裂,红白的脑浆血液四处流溢。
      “苏毓荻!”
      所有人都惊呆了,几个二把手又惊又怒,纷纷拔刀。
      她的眼神冷得像冰,在小绒扇般的睫毛下一闪,飞快地扫过众人。
      “规矩,我哥都跟你们说清楚了。你们自己再选个当家的吧。”
      她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背后十余把□□挟着劲风劈来。她出手奇快,宛如鬼魅一般,夺下了离她最近一人的刀,然后回身横扫。兵刃相接迸出的火花洒了一地。
      苏毓荻的武功大多是哥哥教的,刚猛雄劲。但终究是个女孩子,那些人想不到她的劲力这样大,有三四个人当场兵器脱手。
      她唇角始终挂着不屑的浅笑——京城苏家长大的孩子,虽然父兄自小不许她沾手家里的生意,可耳濡目染的,这些人的门道心思她也能猜出大概。
      哥哥还没出漱石斋,父亲又顾不上这些二三流的刀手。他们今天必然会动杀心。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苏家根本拿这些散兵游勇无奈。
      她扔了手里的刀,赤手空拳,出手便直逼印堂,地上瞬时倒下了五六个人。
      背后又是一刀,她招架不及,却听“叮”的一声,那个人的刀脱手飞出,掉到远处。趁着旁边几人大惊失色,她连续数掌,所有人都倒在了小酒馆里。
      老板已经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了。塞外少有人来,这样的恶斗他还是第一次见。苏毓荻歇了片刻,朝他一笑,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有几分天真烂漫:“老板,你放心,除了打头的那个,剩下的人都是晕了而已,过几个时辰就会醒的,你不用管他们,他们醒来也不会闹事的。喏——”她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一边,“酒钱我帮他们结了啊!”
      走出小酒馆时,她的脚步很欢快,犹如任何一个同龄的女孩子,全然看不出方才的惊险。

      回到漱石斋,她就着月光,一路摸索到哥哥的房间外,想要敲门,又犹豫了,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小荻。”
      一旁有人轻声叫她,她往旁边看去,流露出惊喜万分的神色,却连忙掩饰住:“大师兄?”
      树影里,有一个削瘦的人影,微微颔首:“回来了?”
      昏暗的月色里,他清瘦的脸庞隐在树荫里,有些亦真亦幻,宛如一张单薄的剪影,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依旧深邃辽远。
      苏毓荻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蓦地红了脸,小声道:“嗯,该了的都了了,我、我以后不会再插手这些事了……”
      他看出了她的窘迫,微微笑了,拍了拍她的肩头:“没事。你哥也真是的,怎么不陪着你?刚才那么危险,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她恍然大悟,几乎叫出来,赶忙压制住了:“哦,大师兄原来是你!……我哥说了,有本事就回来,没本事就别回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淡定的神情看不出喜怒:“我到底是漱石斋的人,刚才不便现身。”苏毓荻的目光落到他肩头,心底没来由地叹息了一声。大师兄……这些年愈发憔悴了。哥哥初入漱石斋那年见他,他是多么丰神俊秀;事隔五年,他已经瘦弱得不经风霜。
      殷步旸倒没有发觉她心中所想,澹然道:“既然没事就赶快回去吧。”
      她应了一句,悄声离开了。刚走不久,苏靖渊便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
      “咦,她怎么就走了?都处理好了?”
      殷步旸微微蹙眉,声音虽不高,但隐隐有了责备:“她是你妹妹,一个女孩子去干这么危险的事,你怎么能叫她一个人去?”
      苏靖渊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啼笑皆非:“她不是一点亏也没吃着吗?这会儿躺在酒馆里的人又不是她,我还跟着做什么?”
      他眉间的沟壑更深了,却咬紧了下唇,不发一言。
      苏靖渊收起了笑意——他们已经太熟悉了,在漱石斋的五年里,朝夕相处,一举一动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殷步旸向来寡言少语,无论是狂喜抑或悲痛,他只会沉默置之。深宅名门里走出来的少年,生活中有太多的顾虑与禁忌,如怵惕的幼兽,不敢多发一言。
      “我知道,你看不惯她出手毒辣的□□做派。但你想想,不这样做,我们怎么能混到今天。漱石斋向来不问出身,你当初既然同意她进来,今天就不要想着扳过她来。”
      他不答话,一双幽深的眸子在暗夜里闪着昏黯的光晕。蓦地,两块削瘦的肩胛陡然耸动起来,紧接着,上身痛苦地蜷下去,仿佛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残暴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苏靖渊不见得多么惊惶,连忙扶着他回房间,回头关门时四下看了一眼,院落里只有月色如水,一地横斜的树影交错纠缠。

      “你以为玉成丹是万应锭,能随着性子吃?看你这把小身子骨,不要命了?”他一副讥诮的口气,手里却飞快而精准地点下了他后背上的几处穴位。殷步旸瘦骨嶙峋的背脊上顿时现出几点淤红。他胸口一紧,一口血吐在地上,身子也随着倒了下去。
      苏靖渊一把扶住他,拿过一边的茶杯给他漱口。良久,他才吃力地缓缓坐直,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苦笑还是悲凉:“玉成丹……真是太恶毒了,可我已经离不了它了……”
      苏靖渊帮他擦去额角的冷汗:“我是劝不了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才几个月,后面还有四年多呢。前面几个大师兄,都是吃了两三年才开始找梅大夫的,只有你,上任头一个月就挺不住了。”
      见他不说话,苏靖渊继续道:“要么说,漱石斋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外人眼里那些传奇,都是玉成丹延续下来的。等你弟弟上来,是不是都要……”
      话音未落,殷步旸剧烈地咳嗽起来,胭红的血沿着唇角往外溢,刚刚浮上血色的脸颊又瞬时惨白下去。
      “跟你说过不能动气!”
      “明月”剑法,重在内功修为,必须心境清净才可。五年以来,殷步旸忌酒,禁荤,戒喜怒哀乐一切激烈的情感,稍一违背都会重伤气血。他本就沉默寡言,如此一来,更加孤寂沉静。
      连那丝偶尔浮出的浅笑,都似做给外人瞧的。
      唯有弟弟殷骁,能轻易牵动他的一颦一笑。殷家是金陵名门,支脉庞大,族源深远。殷家的子弟,十有八九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光是漱石斋每批收进来的几十个弟子,就会有数人出自金陵殷家。
      他与殷骁是一母所生的庶出,在殷家地位低下。只在他做了漱石斋的大师兄后,昔日的兄弟姐妹才不禁刮目相看,想不到这个苍白羸弱的少年,竟然已经攀到了所有人望尘莫及的高度。
      然,他为之付出的东西,又有多少人知道?
      那个暗夜中独自练剑读书的瘦弱身影,有多少人见到过?
      先天不足,唯有靠后天加倍的努力与辛劳填补。他永远是沉静的样子,伤与痛都掩藏在平淡如水的眸色后面——练成“明月”,在外人眼里是天资使然,只有苏靖渊直面了那背后不为常人忍受的艰难。
      ——万般劳顿,只为了殷骁。
      “他生性高傲,日后一定会吃亏的。我必须……必须扶他坐上大师兄的位置,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殷家得到重用……”
      苏靖渊虽未见过世家大族内血雨腥风的纠葛,却深知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每次言及此处,他总是话到一半就合紧了双唇,有力的唇线流露出一种无力的软弱——那般神情,只有苏靖渊一人见过。外人面前,他永远是睿智犀利的大师兄,少言寡语却行事果决。
      漆黑的夜色里,那种缓缓流淌于静谧的思绪,在此后数年,都一直缭绕在苏靖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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