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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曜月光被漫野香— ...

  •   苏毓荻与谢正屏房间的门窗紧紧闭着,将外面灿烂的阳光尽数挡住。屋里却点了无数只蜡烛,明亮的火光更甚日光。
      正屏已经洗净了手,默然坐在桌前,脸上的神情凝重,没有一分惧色。灼灼的目光里闪着果决的光。
      苏毓荻沉声道:“我问最后一次,真的决定了吗?”
      她用力点头。
      她拉过正屏的手,指如疾风,迅速向着不同的方向折断她的各个关节。伴着清脆的指骨断裂的声音,她飞快地用绷带依次缠过去,最后用力扎紧。
      正屏的手,已经隐约有了刀柄上扭曲的样子。苏毓荻长长出了口气,额头上的汗水这才纷纷流下来——心中那根弦没来由地被拨动了,那一年,也是这样烛光通透的房间,他冰冷骨瘦的手,果断地折断她的五根指骨。
      正屏的下唇咬出了血印,脸上惨白得骇人,但一直忍着没有叫出声。苏毓荻挤出一丝惨笑,去看她时,只见她另一只手,已经将桌子的边沿捏碎,一地木屑。
      “第一关你算是过了,五十天以后再看吧,万一先前那位师兄不赏饭吃,恐怕你还得受二茬罪。”
      正屏汗水淋漓的脸上流露出亢奋与欣喜,挣扎着坐起来,艰难地跪下去:“多、多谢苏师姐……”
      正经事一做完,苏毓荻马上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态:“别别别,你歇着,这么大礼我受不起。事儿还不算成呢,不用急着谢我,万一失败了你别恨我就好。”
      正屏紧咬着嘴唇,那般果决狠心的神色,宛如一头落单的幼兽:“我说过……万一废了,我、我自己担着……”
      苏毓荻凝视着她,深深抽了口气,那些惘然若失的哀默不由自主地现出来。
      漱石斋的弟子,大多出身武林世家,只有寥寥几个出身卑微的。正屏是一个无名的武林异人收养的弃婴,她武功博杂却不精进,靠着天生的气力劲道才能进入漱石斋。
      但女孩子练武,终究逊了一筹。一个身世不明的女孩子,想要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来,难如登天。她自知天性所限,为了出人头地,毁了一只手也要练成“青霓”。
      初出茅庐的少年,以为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就是成就了梦想。哪里知道,江湖上的万般险恶,一踏进来便难全身而退。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正屏的手渐渐有了些直觉。苏毓荻拍拍手:“好了,这些天我在,有什么事说话就行了,千万别自己动手,务必挺过这段日子,记住了没?”
      正屏点头。目光流转间,她迟疑地问道:“苏师姐,你费了这么大心血才练成‘青霓’,就、就这么废了,不可惜吗?“
      苏毓荻下意识地握着自己残缺的左手,淡然一笑:“没什么可惜的,当初本就是为大师兄练的,他不在了,我留着这武功有什么用?“
      正屏低头沉默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几度欲言又止:“苏师姐……听说、听说你——要成亲了?”
      她一皱眉,没听明白:“什么?”
      正屏自知说错了话,声音低小:“他们说……你就要成亲了,所以不久后就离开漱石斋……”
      她怔了一会儿,自顾自地笑了:“对,我是快要走了。”
      不久后,“青霓”的刀柄上铭刻了一个新的名字。在苏毓荻后——“谢正屏”。

      小酒馆里,她独自面对着一个不断自斟自饮的落拓男子,眼神游离外物。
      ——那年,同样的小酒馆里,她还年少,刀光如虹,自负嚣张。是大师兄暗中救了他。笼罩四野的夜色里,他幽熠的目光缥缈隐逸。
      眼前的人,四年不见,久别重逢,却只是对着一坛坛烈酒消愁。
      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紧盯着他的双目:“卿哥,你别一个人喝了,我陪你。”不由分说,她捧过酒坛就往杯子里倒,尔后一饮而尽。
      何卿已有醉意,唇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小荻,我没想到,你今天还肯见我。”
      她垂下了头,再抬头时眼里水光潋滟,声音哑然:“你这是什么话……”一边说着,她一边拿开何卿的酒杯,“卿哥,少喝点吧。”
      他却一把夺回自己的酒杯:“你让我喝,不然我说不出口!小荻,不……嫂子,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苏毓荻用力按着他的酒杯,不许他再倒酒:“卿哥,你喝高了!我真的没有恨过你!”
      他恍若未闻,絮絮叨叨不停地自言自语:“可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当时我只是不服气,为什么他第一个要拿我开刀……谁知道望月台一战……”
      他持杯的是左手,右手只有一段斩断的手腕。
      苏毓荻抵着额头,仿佛那里有深埋的记忆呼之欲出:“卿哥,别说了。那是大师兄的命数,我谁也不怪,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咱们都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何卿恍若未闻:“我那时全无杀心,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谁料他忽然就……”
      她用力按住太阳穴,竭力遏制那些绞痛的回忆翻涌上来。
      望月台一战……大师兄一身玄衣,如往日一般苍白清瘦。任何人都以为,何卿只是自取其辱,没想到不过十余招,殷步旸便旧疾复发,吐血暴毙了。
      只有她和哥哥知道,那一战,大师兄一开始就抱定了必死的想法——他只是太累了。二十几年的牵挂、担忧、惊恐,他已经无力再撑下去了。
      “嫂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那只手就算是我赔罪的贺礼。你今日另择贤才,祝你们白头偕老……”
      苏毓荻霍然站了起来,吓了何卿一跳:“你再说一遍!”
      何卿酒醒了大半,茫然看着她。
      “什么叫‘另择贤才’?”
      他愣住了,喃喃道:“殷骁把所有人都找来,说你们要共查大师兄的死因,事情办完他便迎娶你过门……”
      她站在原地呆了许久,忽然大骂一声,转身狂奔出去。
      何卿独自呢喃了半晌,醉倒在桌子上,心中再无外物。

      苏靖渊放下手中的书卷,屋内一灯如豆,烛影憧憧。妻子已经在帐内睡熟了,他悄声走到床前,看见她倦怠的面容,心下涌出许些动容。
      妻子本是书香门第,怎奈豆蔻之年便家道中落。当初父亲病重,他不得不当即离开漱石斋,成亲以慰父亲意愿。
      苏家在江湖上名声虽大,到底是□□中人。妻子不会武功,也不是江湖中人,却一直对他讳莫如深的生意泰然处之,并为他生育了幼子小轩。
      自嫁从夫——她从不过问丈夫的行径,只是一心一意地伺候他。
      只是……曾经沧海,除却巫山。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他苦笑了一声,轻声出门。
      掌风当头劈下,气力震怒却无半点内功,他轻易地抓住那只手腕,小声道:“到别处说去,你嫂子睡了。”
      兄妹两个在旁边的房间里相对而坐,苏毓荻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微颤:“哥,你跟我说清楚,这次到底是……”
      他倒冷静,连连安抚她:“你先消消气,这以讹传讹的,怎么都进到你耳朵里了?”
      她冷笑,提高了声调:“我都要嫁出去了,自己知道也奇怪么?”
      苏靖渊面色如常,苦口婆心地劝道:“小荻,你在漱石斋呆了这么多年了,总算殷骁小有所成。按你如今的武功,必然是出不来的了。好在漱石斋门规留了条后路,如果弟子婚嫁,随时可以离开。殷骁如今昭告天下,已经不得反悔,你嫁了他到底是一条出路嘛。”
      她唇角的笑僵住了——哥哥今天这一番话,分明是事先备下的。这一次她本就奇怪,不过是殷骁不服输的挣扎,他为何要带嫂子和幼子一起过来。原来,所有人的到来,都是为了这场唯有她不知道的婚事!
      她的背脊一阵阵发冷。父亲从她记事起,就一直忙于家中的生意,留给她的记忆,只是一张中年阴翳冷漠的面容。只有哥哥,二十几年来一直陪她读书,教她武功。
      父亲病逝时,他们兄妹并不见得多么悲恸。父亲自小就有意疏远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尽早独立于江湖。
      但今日,哥哥居然……
      苏靖渊继续道:“而且这些年你就在漱石斋耗着,终究不是解决的办法。殷家是名门正派,不同于咱们。一旦你出了漱石斋,就是苏家的二小姐,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盘算着害你。进了殷家的门,他们会保护你的。”
      她目光如剑,深深刺伤了他:“可是……我已经嫁过一次了。大师兄已经娶了我,让我如何再去嫁殷骁!”
      他浑身一震,转过头去,不让妹妹看到自己痛苦的眸色,极力稳住略颤的声音:“可是……步旸他终究是走了,你这样为他守活寡,又是何苦呢?”
      苏毓荻微笑了,笑意苍凉,泪水随即涌了出来:“不会的,第一次见,我就已经嫁了他,不会再嫁别人了……”
      记忆在飞快地回溯,那些历久弥新的画面一一浮现在她眼前——
      第一次相见,哥哥初入漱石斋,爹要去北地做一票大买卖,带她同行。一眼望见哥哥身边那个俊秀沉默的少年,幼年的她一见倾心。
      要入漱石斋,武功必须出类拔萃。但是爹不肯教她武功,每年哥哥回来,她便缠着他教自己。剩下的日子里刻苦练习。
      爹不许她插手家里的生意,她不听。渐渐地,苏家年少的二小姐名声鹊起。她出手果断毒辣,聪敏警觉,也重义守信。□□上的人,提起她来都禁不住敬畏交加。
      进入漱石斋后,她终于再见了当年那个清丽少年。只是他已经瘦的形销骨立,眼里也没有了当初的神采。
      ……
      最后一夜,他深深凝视着自己,绞痛的目光灼伤了她的心骨,他第一次用那样恳求真切的语气说,小荻,就算大师兄求你,接下来几年,务必要在漱石斋陪着殷骁!他性情急躁,刚愎自用,只有你冷静缜密,能扶得住他……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嫂子!
      苏毓荻抬起头,泪流满面,话语却铿锵坚定:“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已经嫁给大师兄了,此生不渝!”
      苏靖渊深深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搂住了她:“小荻,哥真的不想这样……”
      她听出了异样,还来不及挣脱,苏靖渊就一指点在她后颈处。她面色焦灼,但说不出什么,就瘫软地倒了下去。
      苏靖渊一把抱住她,长叹一声,拂开她脸上的发丝,宁静了半晌,突然回头道:“妍君,进来吧。”
      妻子怯怯地进来,见到苏毓荻躺在他怀里,不省人事,惊恐万分。
      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家中落败后由媒妁介绍,嫁到了苏家。她只是隐约知道,丈夫是江湖中人,武功高强,但苏靖渊做中间人助人买凶的生意,从来都是背着她的。
      他示意无它:“没事,她就是晕过去了,睡一觉就能醒来。唉,我真是少虑了,以为她呆在漱石斋就不会知道这事。现在可麻烦了,她一醒来准要天翻地覆。”
      妍君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一问完,她立刻低下了头,仿佛觉得自己问错了。
      苏靖渊苦笑,轻轻把她放在床上:“那你说我还能怎么办?依她的性子,怎么能好端端地嫁给殷骁?”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副细细的精钢锁链,细心地锁在苏毓荻的脚上,锁完就自嘲地笑了:“唉,这幅锁链放在从前,还真锁不住她呢。现在我黔驴技穷了,只能使出这样的招数。”
      “那……那你就一直锁着她?”
      “不然还能怎么样?”他一摊手,无可奈何,“只能先这么锁着她,这些天她要哭闹随便她,反正还有小一年的工夫呢,总有消停的时候。还有——”他对妍君一笑,“这段日子你帮忙看着点儿她,她敢跟我一哭二闹,不好意思拂逆她嫂子。
      屋子里昏暗的烛影,映在苏毓荻眉眼浓艳的脸上,一如幼时般娇俏英气。他再次叹了一声。
      二十几年血脉相连的兄妹,只怕今日以后,她一生都会恨他。
      ——即便是一生的恨,他也必须这么做!有些不可言明的事情,她终究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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