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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醅故友静流觞— ...

  •   凌厉的剑风当头劈下,斩断纠缠不休的回忆。来不及思量,针刺般的痛楚向后腰袭来,她手一松,按住腰眼,沉重的□□应声落地。
      银光一划,长剑被重重地撞回鞘中。
      “小荻,你心不在这儿。”雪白的领口,衬出一张刚毅清肃的脸,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她将思绪生生拉回,脑海里漂浮的面容重叠到对面的人脸上,难以契合。
      “苏毓荻!”
      她吓了一大跳,这才正视他:“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心不在这儿!”那个人分明已经怒火中烧,但仍在极力压制。
      她全然没看见的样子,自顾自地把刀拾起来收好:“心在这儿也没用,这么多年没动,手生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睛里的火舌喷涌出来:“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小荻手腕上一阵钻心的剧痛,厌恶地甩开他:“殷骁你有完没完!你现在就去把右手剁了,再呆上几年不摸家伙,我就不信你还打得过漱石斋的大师兄!”
      他竟然笑了,唇角一抹透骨的冰冷:“在你心里,我真的是漱石斋的大师兄吗?”
      ——他,毕竟是了解她的。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又浮现在她面前,和面前这个人若即若离……殷骁不是他,不是他!——但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骁哥,是不是大师兄不由我说了算,你把自己当大师兄就好了。”她转身就要离开。
      一个声音突然叫住她:“苏师姐,今天难得你在,能不能指点师妹两招?”
      她一蹙眉,看到一个黑衣少女不知何时站到他们不远处。身材修长,眉眼浓艳,脸上的神情是漱石斋里司空见惯的冷漠孤傲。
      殷骁隐隐露出激赏的笑意,对苏毓荻低声道:“你多少有个师姐的样子,给正屏喂两招。”
      她一抬眼,撞见谢正屏凌厉的目光,歉然笑了:“不是我不想,是真的打不过你,武功的事你还是请教大师兄吧。”
      不由分说,她转身就走,不理会背后一惊一怒的两个人。

      苏毓荻在房间里匆匆忙忙地收拾衣物,门口传来敲门声,她连头都不回一下:“说吧。”
      殷骁沉吟了片刻:“小荻,正屏说——她想练‘青霓’。”
      她丝毫没有他预想中的惊诧,随手一指桌子:“刀在那里,你帮我拿给她。”
      两年里,她对自己永远是这样心不在焉的神情。外人面前,她装作恭敬的样子,可私底下,她何曾服过自己!
      大师兄……她心目中的大师兄永远是殷步旸!
      血脉相连的兄弟,在她眼里竟有天地般的差距。
      “你难道让她自己练吗?作师姐的总要尽点责吧?”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回过头,很惊奇:“我当年不也自己练的吗?”
      “难得她天资过人,也使左手,手型和你差不多,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那当年有没有人问过,假如我出了差错怎么办!”
      她忽然震怒,一动气,后腰钻心裂骨地疼起来。真是可恶!过去把哥哥的话当作耳旁风,现在真的落下病根了,才知道后悔。
      “你自己再想想吧。”
      他叹了口气,退出去了。
      苏毓荻慢慢走到桌前,拿起那把“青霓”,缓缓拔出鞘,端详着刀背上铭刻的华丽花纹。
      那一年,自己也是正屏的年纪。年少轻狂,不甘心落人之后,选择了这条路。现在,有太多东西都不再需要了,不如就留给那些渴求的人吧。

      那个晚上,她做了许许多多梦。自从大师兄离开,她就没有做过这样连贯而冗长的梦。
      她看见了幼年的自己,缠着哥哥教自己武功。苏靖渊年轻的面容掠过一丝沉重,他说,小荻,爹不教你武功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家只有你是干净的了……画面如琉璃一样破碎,她又看见最后一夜,大师兄恳求的目光。他瘦弱的手臂紧紧环着自己的肩,小荻,算大师兄求你,你务必要照顾好殷骁……
      梦境如此真实,她深溺其中不能自拔。
      不……我不要醒来……四年了,哪怕梦里相见……
      当她睁开眼,看到屋里洒满清澈的月光,哥哥苏靖渊,竟然就坐在床边,用力摇自己的肩。
      “哥?!”她几乎尖叫出来。苏靖渊一把捂住她的嘴:“别出声,赶快穿好衣服出来。”
      她尚未清醒,茫然环视着四周:“那……正屏呢!”
      屏风之隔,旁边就是那个生性怵惕多疑的小丫头,要是被她看见,不天翻地覆才怪!
      “我点了她的穴,没事的。你快点,我在外面等你。”
      兄妹两人沿着漱石斋后的溪流慢慢走着,一溪流水泛着银白的月光,河里的碎石也都闪出璀璨的光芒。
      苏毓荻不停地揉着太阳穴,思绪繁杂:“哥,你怎么大老远的过来了?过些日子我不就回去了吗?”
      苏靖渊苦笑了,远远地望着一片荒原:“不要说我,这两天人都差不多到齐了。自从当初离开漱石斋,我们还没有聚得这么齐过呢!”
      她困惑,心里隐隐想到了什么:“跟大师兄有关?”
      他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两个人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殷骁要重查他哥的死因。”
      什么?!
      她脚下一个踉跄,愣愣地重复了一遍:“重查——大师兄的死因?”
      苏靖渊依然在苦笑,拍了拍她的肩:“一猜你就是这个模样。想想也没什么,殷骁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有两年了,再有一年就该换人了。可他做出什么留名的事了?现在外面谈论起来,都说漱石斋一代不如一代,殷骁那么高傲的人,你叫他怎么服气?”
      她默默地听着。
      “现在就一年的时间了,他若是重查他哥的死因,这是殷家的事,咱们管不了;他又打着大师兄的幌子,摆明了是做给漱石斋看的。你由着他折腾,我就不信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苏毓荻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问:“何卿……也来了吗?”
      “应该快了吧?殷骁通知了我们这拨的所有人。你也不用担心,大家聚过来各有各的想法,查死因倒不是最主要的。”
      她定定地看了哥哥好久,突然道:“哥,我觉得你这两年……老了好多。”
      他笑了,捋了捋她的长发:“你呆在漱石斋,不知道江湖的苦。自从打这里出来,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天色已经隐约泛出了青白,北地的清晨彻骨的凉意在晨雾中票散开,苏毓荻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肩。他看了看天:“先去客栈里吧,我把你嫂子和小轩都带来了。”

      北方的苦寒之地,长年少有过客,偶尔只有几个倒卖山参兽皮的商旅路过。这几日,镇子里却突然热闹起来,小客栈里住满了江湖异人。
      清早,楼下的大堂里已经坐满了客人。苏毓荻一走进去,心下微微一惊——真的都来了?当初漱石斋的少年英才,现在已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此时,竟然在这间简陋的小客栈里齐聚一堂。
      苏靖渊和昔日的师兄弟微微颔首,与她在角落里的座位上坐下了。
      她撇了撇嘴:“殷骁别的不行,叫人倒是挺厉害的,几百年不露一面的人都被他招来了。”
      “还不是打着他哥的招牌?”他微微冷笑,手里把玩着桌子上的茶杯。
      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从大堂正中传来:“要说那殷步旸,也不是什么人物,技不如人败给了何卿,还说什么旧疾复发!根本就是漱石斋的败类!”
      大堂里本来极安静,说话的是个市井泼皮,那声音颇为突兀,却只有寥寥几人回头看了一眼,无人理会。
      苏毓荻咬了咬下唇,脸上现出愤恨的神色,敢要起身,却被哥哥狠狠按住。
      “殷骁的人,你跟他计较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是殷骁的人!我就是看不惯,大师兄为了他命都陪上了,他究竟还要怎么样……”
      他一笑,温和地看着她:“做弟妹的永远不知道哥哥的苦心。”
      她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当初他在望月台上的事人尽皆知,一个栽在望月台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大师兄?凭什么他……啊——”
      只听那人一声惨叫,所有人都回头去看,那个泼皮的嘴里竟然塞着一个茶杯,满口的牙齿都被这个茶杯打掉了,汩汩地涌出血来。
      苏毓荻捂着嘴窃笑了:“哥,你装得这么冷静,我以为你真懒得理他呢!”
      却见苏靖渊神色微怔,手里仍旧拿着那只茶杯:“真的不是我啊……”
      她猛地站起来,环视着大堂。所有人依然是冷漠的神色,事不关己地各行其是。全然不知是谁打出的茶杯。但睥睨之间,又分明都有自负的眸色。
      “步旸……他是漱石斋最能服众的大师兄,这是谁也比不了的……”他深深地一叹,眉间细微的纹路漾着落寞。

      她在房间里整整坐了一天,一遍一遍地看自己的手指。
      畸零的手,初入漱石斋那年,被一根根生生折断,用绷带缠成扭曲的样子;刚刚愈合,又再次折断,直到整只手不差分毫地嵌入“青霓”的刀柄。
      从此,她成名江湖,成为漱石斋又一个传奇。
      ——是大师兄的决定。
      一位隐世已久的铁匠,用了十几种奇材,耗尽心血锻造了两件兵器——“青霓”和“明月”。各属漱石斋曾经的两个异人。二人死后,两件兵器就留在了漱石斋。
      兵器和心法虽留下了,却一直没能有人再重拾传奇。因为“明月”剑法高深莫测,变化多端,无人可以练好。直到后来大师兄殷步旸,凭了绝佳的根骨,终于苦练功成。
      “青霓”刀法和心法并不难,而且威力无穷。可当初使它的人,惯用的左手天生畸形。他天性孤傲自负,竟然让那个铁匠依他的手形铸成刀把,并立下规矩,必须用青霓刀练对应的刀法。如此一来,除非后面也有人是左撇子,而且畸形的形状同他一样,才可能再现青霓的风采。
      那时,她的武功停滞不前,他最终决定,让她练“青霓”。
      他苍白修长的手,果断而有力的一根根撅断她的手指,素来平静如水的脸上,淡定如常。
      然,他与何卿那一战上,她当场斩下了两根手指,从此不能再用刀——只为了他。
      如今,这把刀她再也不需要了,是不是应该留给渴求的人呢?
      “苏师姐……”
      她回头,见到谢正屏站在门口,目光坚定,棕褐色的面庞别有一种肃穆。
      她让正屏坐下,收起戏谑的神色,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正屏被她看得有点不知所措,她忽然笑了。
      “真是……漱石斋多少年也没有一个,到了咱们这儿连续出了两个。”
      正屏不知她想说什么,茫然看着她。
      苏毓荻正色问道:“现在我跟你说清楚,这种事没准,万一偏了分毫,手就废了,这风险你要自己担着。”
      正屏听出她答应了自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连忙点头:“我知道。”
      “第二,刀法伤腰。当年那个师兄,就是死在床上的。”
      正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狠狠点头。
      “第三,练了这功夫会有些禁忌……算了,日后再跟你说吧。”她生生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挥了挥手,“你这两天忌荤冷生腥,过些日子——我帮你。”

      那晚,苏毓荻一夜无眠。
      子夜的时候,她起身,在房间里静静站了许久。
      房间中央的屏风是素白的,没有描绘任何花鸟,在月光的浸淫下泛出苍白的光。一屏之隔,就是正屏。白天里,她练武向来拼命,精疲力尽,早已睡熟了。
      她站在正屏床前,轻轻叹了口气,帮她盖好被子。正屏平滑的背脊上,有一大片斑驳的纹身,硕大而艳丽的花朵,隐在黑夜的阴影里。
      ——漱石斋入门的最后一道关卡。它要弟子走到天涯海角,身上也带着漱石斋的印记,纠缠不息。
      望月台,终年潮湿阴冷的小房间,一张生铁铸成的榻,一排排细长的骨针和一罐罐粘稠腥苦的药水。
      那些药水混入颜色之中,刺进皮肤里便是锥心刺骨的疼。
      能挺得过这一关,方能最终列位漱石斋。
      那时,她没觉得疼。只觉得有另外一种血液迅速侵蚀了她的身体,融入她的每一寸肌肤。
      然后,她看到了哥哥背后的图案。都是一样班驳陆离的颜色,在他盘根错节的肌肉上宛如伤痕。哥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江湖上,能依靠的,只有他宽阔的肩膀……
      最后,又是那个颤抖的脊背。四年来魂牵梦萦,不知多少次梦中相见……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她神色一凛,轻声出门。
      荒僻的院落安静如常,只有一只大红色的妆奁放在门口正中。
      她迟疑地拿起,只见妆奁上面附着一张薄纸,字迹狂野——“近闻荻妹择贤以配,大喜将近,为兄薄礼相贺,望不吝笑纳。”
      她皱眉思忖了一阵,犹豫着打开,顿时心口一撞,手一抖,整只盒子掉在地上。
      妆奁里的红绒垫布上,赫然放着一只断手。小指被齐根斩下,她一眼认出,是何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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