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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那年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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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雾极粘稠,带着浅甜的铁锈味道。
叶三看着那些细小的血珠,觉得有些晕。眩晕感自脑海深处蔓延上来,寒气却一遍遍游走全身经脉,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一层又一层,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晕头转向,整个世界在眼前破碎,却有一些极陈旧的东西,从久远的记忆里泛上来。
像刀笔直地落在胸腑之间,留下一道无法抹开的痕迹。
脑海里所有的声音交织成一团,密密麻麻往灵魂深处挤压。
一会儿是上京灯会的昏暗墙角,云清摘下面具对他说,“你放心,我不认识李长空,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一会儿又是冰天雪地里,他攥着李长空的手,冷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被困在一个地方到死都出不去,全天下都说你有罪,你背负着别人的性命,不能逃又不敢死,这些滋味……你体会过吗?”
一会儿又是血瀚海的结界里,黑发的青年提着刀,微笑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带你去看看吧,戈壁滩上的花,秦岭的雪,还有……上京的包子铺。”
叶三眨了眨眼,眼角生疼,头痛如裂。可脑海里有一恍然的疑惑,心里有轻而又轻的声音在问。
我是谁?
回忆中的山海崩裂,天地翻覆,他还能是谁?
他是一个被举世追杀……却偏偏活下来的,魔宗掌教。
他的心脏在黑沉沉罅隙中往下急坠,眼前山风旷野都化了冰,在胸膛中撕裂骨血和心脏。
于是他抬起头,漫无目的向北边望去,他看见了密林里的树叶,透过树梢的阳光,血瀚海里半透明的冰川,还有那……提着刀从风雪里走来的青年。
平初八年,六月初三,寅时三刻。
世间有些相遇,和美好两个字并无关联。叶乘风牵着五岁半的小安多,两个人行走在雪地里的时候,遇到了一道刀光。
那条刀光没有半分留情的意思,在泛着微微蓝光的冰川里疾驰而来,停留在他的眼前。
雪花后白色的衣角,被狂风吹得张扬飞起,向着漫天风雪翻飞。
那道声音说,“在下清虚宗李长空,奉师尊之命,前来加固血瀚海结界。”
叶乘风看着那双黑色眼睛,只觉得恶心。加固血瀚海结界,意思就是请你们在里面呆到死,永远别出来。
这世上总有些人清高傲然凌驾在别人的生命上,那句话硬邦邦落在雪粒里,很快被风吹散了。那位叫做李长空的青年提着他的刀,一步一步走进了结界里,用刀指着叶乘风的胸口道:“请不要妄动,我并不想杀人。”
这句话简直可笑到荒唐,叶乘风看着胸前的刀,轻轻弹了弹刀刃,笑着问道:“不想杀人?清虚宗的小道士?”
他笑起来的时候,绿色眼睛像雪地里的豹子,带着股极冷的寒光。
“不想杀人?这句话……你也配?”他用手捏着刀尖,长刀微微一荡,居然被焊死在半空中,一时无法挣脱。
“清虚宗的小道士,你凭什么来决定我们的生死?这幅清高自负的样子,这样高高在上决定别人生死的模样……你们还真是和当年一样,让人恶心作呕。”
他轻轻眯着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在看见李长空走进结界之后,叶乘风彻底放弃了杀他的想法。
血瀚海的结界隔绝一切活人,能够顺利走进结界里的修士,必定是清字大阵的传人。
那天的雪光极白,慢慢地,他就笑了起来。
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够将血瀚海里所有信众放出去的人。
于是他往后退了半步,松开手里的刀尖,将小安多抱起来道:“想要杀我,就证明给我看。证明我们是错的,证明我们……是天生该死的。”
幸而这世间,有些人总归是单纯好骗一些的。
尤其是书读得太多,而没怎么走出过山门的年轻人,实在是一等一地容易钻牛角尖。
帐篷里的马奶酒被冻成冰,小安多蹲在地上摇晃冰块,半天冰块也没有融化,她很着急地将冰袋举起来递给哥哥,然后被李长空接了过去。
他轻轻敲了敲酒囊,白色的灵力在手指尖一旋,然后将化成水的酒囊还给安多。
叶乘风抱着双臂站在门帘边,说道:“她出生那天雪崩,帐篷被雪压垮,被救出来的时候整个脸都变成青色。医师说能活下来,但是长得比普通人慢些。”
“她今年五岁半,叫安多。你刚刚那一刀劈下来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刀下可能是个孩子?”
李长空看着他,语气冷淡而清定,“这种假设没有必要。你们的敌人并不是我,这是整个道宗的规则。你们想要活下去,就要向整个天下证明,你们是对的。”
“让无罪的人自证清白,这个要求未免太过无耻。”
“想要和整个世界的规则对抗,总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不然……你们凭什么活着走出去?”
“凭什么?”看着那双冷冷淡淡干干净净的眼睛,怒火一瞬间从心头冒起,叶乘风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将他拽出帐篷。
他的手攥得极紧,身后的人也没有反抗挣扎,两个人在漫天风雪里向阵眼的中央走,脚下的脚印旋即被雪覆盖。
“你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死?”
“安多今年五岁半,就因为魔宗圣女这个名号,她生下来就该死吗?在你们眼里,一个五岁的孩子也该死吗?”
“第十三座帐篷里的汉多儿,生下来脚粘在雪里,被活生生撕下一块皮。你左边的帐篷,上个月刚刚死了个老人,他死前想喝一口热水,五十多年他连一只羊都没有杀过。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有罪?”
坚硬的雪粒吹过两个人的脸颊,几乎撕出无数条伤痕。
叶乘风编织出一张愤怒而无措的面具,那张面具后面的陷阱,一步一步拖着猎物往下急坠。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他看着李长空,说道:“至少那些孩子……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
李长空转过身来看着他,良久才道:“理由。”
道宗和魔宗之间千百年的仇恨,时间过了太久,没有人可以说清楚仇恨的缘由。但有些东西李长空无法否认,因此无法说服自己。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
这句话无比尖锐地劈开了他的道心,种下一粒属于疑问的种子。
他于青山白露之中修行成长,看多了世外孤心,却唯独不能够否认这句话。因为不能否认,所以他不能够斩杀血瀚海里的任何一个人。
这是属于道心的困惑与疑问,不解开这道屏障,他永远无法获得真正意义上的通明道心。
在无边的风雪里,他站了很久。当他走进帐篷的时候,猜到自己会遇到陷阱,可当他真正看到这道陷阱的时候,还是眼睁睁踩了下去。
因为无法质疑,也无法解答。
他第一次遇见了道心的困惑,因此不得不解开它。
这是一道他不准备逃避,也无法逃避的陷阱。
“我给你五年的时间。”他看着叶乘风,缓缓说道:“五年里,证明给我看。”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陷阱彻底成形,而草原深处的血瀚海,在此后几十年的时光里,拥有了一位外界的守护者。
在后来的三两年时间里,他们一起走过血瀚海的冰层冻土,看过冰原上的天光与晨曦,也翻阅了魔宗的典籍与经卷。
在无数个坐而论道的夜晚,叶乘风见到了一个道心通透清明的李长空。
而在无数本翻阅过的经卷里,李长空见到了一个内心强大而自傲的叶乘风。
这世上真真假假的心意,谁又能说得清楚?
因为无法说清,所以他们都没有开口说清楚。
所以有些东西,就变成了心照不宣的各自分明。
穿着白羊皮靴子的小安多站在结界内,眼巴巴看着外面的冰层,她在风里甩着两根大辫子,嘟嘟囔囔喊道:“小李哥哥,我想出去玩。
叶乘风忍不住笑起来,将她抱起来道:“回帐篷,外面风大。”
小安多噢了一声,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糖塞进他嘴里,说道:“小李哥哥送给我的糖,给哥哥。”
糖块不大,但是冷不丁被塞进嘴里,他的牙齿还是被硌了一下。他啧了一下,想,倒是甜的。
糖块在舌尖融化,他忍不住看了看结界边的李长空,道:“第一次见随身带着糖的男人……”
小安多急匆匆用手去捂他的嘴,他往后避了避小胖手,笑道:“吃了别人几块糖,胳膊肘这么向外拐?”
小安多愤怒地扭头不理他,两条大辫子火辣辣从叶乘风脸上甩过,他忍不住吸了口气将安多放下来,道:“回头给你两条辫子剪了。”
安多圆滚滚眼睛看着哥哥,扭头就往结界边跑,一边跑一边道:“小李哥哥——”
李长空牵住她的手,自然而然穿过结界,道:“带你出去看看。”
叶三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极红,脖颈上的经脉一根根暴起,所有的骨肉又沉又痛。
他抱着头,极慢地跪倒在密林里,在昏昏沉沉的间隙里,他模模糊糊被安多摇晃着肩膀,却无法从记忆的沼泽里挣脱出来。
翻阅过无数遍的经卷终于凝成无法解开的疑惑,所谓的天道两个字横亘在眼前,却再也无法走下去。
李长空放下经卷,收起行囊,走向血瀚海外。
他说,“如果师父是错的呢?如果我们是错的呢?如果……道宗是错的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所以他要去寻找答案。
他要回清虚宗,问一问师尊。
走到结界边的时候,他轻轻拍了拍叶乘风的肩膀,白色的灵气倏忽聚集,化作小小的雾气,将他放出了结界。
“我道心不稳,这次回山门,或许要被师尊关上几年清修。如果我不回来,你自己想办法救他们。”
叶乘风扬眉问道:“将我放出去,你就不怕我举魔宗大旗,搅得外界天翻地覆?”
李长空摇头道:“你想要的是清清白白立于世间的魔宗,而非一个被举世追杀的魔宗。”
他提着刀往冰川里走,黑色的马尾被风扯得微乱,走了几步,他忽然扭过头来,微笑说道:“喂,叶乘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能清清白白地走出去,我带你去外面看看吧。”
“带你去秦岭看看,江南看看,大雪山看看。”
“戈壁滩上的黄藤花,还有上京南门大街的包子铺。”
叶乘风抬起眼,认真地看着他,半晌才笑起来,问道:“包子干吃?会煮汤吗?”
对方愣了愣,摇头说道:“我可以带你去城北老胡家的骨头汤店。”
叶三跪在腐叶堆上,眼里狂暴之色渐渐泛滥,难以言喻的酸楚又在心头堆积起来。热意在心脏上扑腾乱跳,带着难以消磨的恨意,几乎要冲出胸膛。
十多年过去以后,上京城北的胡家骨头汤已经关门了,南门大街原先的包子铺也早已经换了店主。
十多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也足够让人忘记很多事情。
可他忘了的东西,偏偏有个人固执而倔强地替他记着。
叶三抱着头,长风如无数利箭穿过胸膛,将过往的记忆血淋淋牵扯在眼前。
那一次分别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血瀚海。
他们都死在了黑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