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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李长空十七年后再束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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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薄的日光在枝头照着,然而在顷刻间,带着血腥气的寒意扑面而至。
在寒气席卷到后背的一瞬间,叶三骤然回身,长刀锐鸣,白色的灵光在密林里一瞬间爆炸。
林里站着黑发少年,林外站着清虚宗三位供奉。
纵然这世上有许多少年英杰,长江一浪又高过一浪,然而真正的战斗里,没有几个所谓少年,能够在绝顶的威压前活下来。
林间阳光惨白如失去血色,叶三的脑海里如云雾一样,他静静握着手里的刀,看眼前沙尘渐起,风烟欲散,才向前踏出了一步。
长风吹得他衣襟微荡,叶三轻咳一声,笑意里带着一股藏不住的肃杀血气。
他提着刀,遥遥指向前方,问道:“安多,敢不敢和哥哥去打架?”
安多一言不发,银色长弓轰然砸地,雪白的风箭在指尖急速凝聚,隐隐透着股血腥寒光。
叶三左手绕到脑后,将马尾上的布绳扯下,一头黑色长发披散在肩背上,在旷野长风里乱舞。
和十七年前一样。
安多看着那披散的长发,茫茫然就想到了当年。
那时候哥哥蹲在风雪里,看着她说道:“我去接你小李哥哥。他应该已经出关了。”
安多蹲在雪地里捏小雪人,忙得热火朝天头也不抬道:“小李哥哥认识路的,他让你在血瀚海等他。”
叶乘风看着她,想了想道:“你小李哥哥带了很多东西回来,不方便拿,我去帮他。”
安多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又听他道:“你小李哥哥带了……很多糖,上京的桂花糕、绿豆酥、水晶糖……”
小安多尖叫一声,抓着他的衣摆,道:“哥哥你快去,你们早一点回来。”
她站在风雪里,看着哥哥的长发在肩背上不停舞动,渐渐地,背影越来越小。
哥哥走了很远以后,忽然转过身来朝她说道:“安多,等你小李哥哥回来,你要听他的话。”
安多那时候想,我一直很听话的。
后来十多年里,她想,哥哥那时候想救小李哥哥回来的,只是他们都没有回来。
她看着眼前叶三的背影,几乎要掉下泪来。
叶三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长刀,道:“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无论战斗如何惨烈,都不可能比得上当年。
在那天夜里,叶乘风将剑擦得很干净,收回了剑鞘。
他从不信任道宗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相比李长空,从出生开始就执掌血瀚海的叶乘风,清楚知道“人心”和“规则”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他也清楚认识到,一旦信仰崩裂,对整个教派造成的影响有多大。
无论如何,他并不认为清虚宗会轻易放他一马。
他走出帐篷的时候,十几岁的仓木决跪在风雪里,仓皇问道:“大人……您不该轻易将自己置身险境的。”
叶乘风低头看了看他,道:“圣教等了千百年,才等到一个机会。三千多人逃出去的希望全系在他身上,圣教的掌教可以有无数个,但是机会……只有一个。”
仓木决沉默了很久,才在风雪里犹豫问道:“您想救他……只是为了圣教逃生的希望吗?如今您已经被放出结界,不像当年……”
话音未落,叶乘风微怒道:“臭小子你能不能闭嘴?”
后来在黑森林里,叶乘风也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总归是说不清的。
他从血瀚海的冰川里走出来,第一次看见了绿色的草叶、雪白的羊群,烈烈的阳光和金色的晨曦,他走过了唐峰雪山,看见了青蓝色的海子,也见到了戈壁滩上的花。
那是李长空走进血瀚海的路线,他顺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见到了外界的风和花,山和月。
戈壁滩上的黄藤花,十多年不开花也是常有的事,但只要一下雨,水进了根,半刻钟就能开出花来,然后在胡天漫地的风沙里被吹着授粉。
其实那一天没有下雨,但不知道为什么,花忽然就开了。
他掐碎一朵花,穿着一身黑袍,在风沙里穿越边关的城墙,踏进了大翊的国境,终于在黑森林边遇见了李长空。
然后他看见剑尖捅进李长空的胸膛,血水渐渐漫溢开,剑锋只差数寸就要捅碎心脏。
李长空一把握住剑尖,有些怔然而不敢置信地问道:“师兄……”
“传教谕钧令,李长空入魔叛逃,杀无赦。”
话音刚落,李长空猛地倒退几步,在树叶下疾掠,在看见叶乘风的一瞬间,他微微拧起眉头,停住了逃跑的脚步,微怒道:“谁让你来?”
这话十分的不知好歹,叶乘风忍不住就笑,道:“五年的约定还没结束,你就当我来讨债的吧。”
无数道剑光在天地里飞舞,将整个黑森林挤压得密不透风。他一把扯过李长空,手腕上的红色印记一瞬间游动,像是活过来的游蛇,在两个人指缝间缠绕徘徊。
李长空顿住脚步,一把抽回手道:“这是什么东西?”
叶乘风笑道:“红线啊。”
那条红色的印记扑入李长空的手掌心,化作一枚血点。他皱了皱眉,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长空读了魔宗很多经卷,却没有翻阅过叶乘风床边的那几本。
如果他曾经打开过那些书,自然能够明白魔宗的蜕生化死结实什么东西。
轮换生死,颠倒命数,依靠魔宗血脉代代相传的蜕生化死结。
没有得到回答,李长空收回手,摇头说道:“黑森林本身就是清字大阵,我自小被师尊选为阵眼,在黑森林里,你还不至于要替我担心。你作为魔宗掌教,不该意气用事,请回去吧。”
叶乘风微笑回答道:“好。”
话音刚落,伴随着无数剑气,身边的树木被齐刷刷斩断。天地里的灵气倏忽凝聚,整个黑森林开始暴动。
脚底的道路不停变换,地底的泥水被掀翻到天上,烟尘越来越大,剑气斩落到地上,飞鸟走兽被瞬间劈碎,化作血肉掉落在地上,和泥点混做一团。
空气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李长空猛地扭头看向森林深处,手里的白色光气一闪,朝天地里四散而去。
“我并没有发动黑森林……师尊相隔千里,也无法发动黑森林……”
一道剑光停滞在林海中央,青衣道袍的中年人看着他,微微冷笑道:“师弟好大的本事,先叛宗入魔,再勾结魔宗掌教,教谕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你随我学清字大阵十数年,今日我便教你最后一句。清字大阵,需以精血白骨为引。”
伴随着漠然而冷淡的声音,数道青衣落在夹道的树梢上。中年人恭敬而虔诚地捧起手里银盘,揭开了柔软的黑布。
银盘里,赫然摆放着一双莹白腿骨。
“师弟,以教谕之尊,为叛宗逆徒放弃双腿精血,你真是……该死。”
“可你……死得好啊,教谕说得没错,倘若真有人来救你,想来我道宗除魔大计,亦可毕于一役。”
该死……你是该死。
血瀚海中央的暴风雪里,云清猛地睁开了双眼。
天地里的风极粗野,撕扯着冷硬雪粒,瞬间在脸上撕扯开一道道血痕。
那些血珠落在风里,旋即被吹裹干净,像是被吞噬舔舐了一般。
他的神魂在迅速燃烧,金红的光芒流淌在大地上,凡是触碰到的冰层都融化成了水,倒映着红光,像是在大地上燃烧。
神魂里裹挟着的记忆,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几乎将他所有的过去都绞成泥浆。
他的脸色极白,在狂风里几乎站不住身子,只凭借着手里的长剑,支撑在急速化冻的冰层上。
在很多年里,他一直无法理解师父的选择。
那年他从血瀚海回到上京,教谕站在黑色屋子的长廊里,有些叹息地看着他,问道:“小长空,我教了你十多年了吧。”
他恭恭敬敬跪倒在地上,道:“我自十岁跟随师尊,如今正满十二年。”
教谕微微点头,坐在长廊下的石椅上,问道:“你若心有怀疑,我不过将你关几天禁闭,让你好好清修几年,也就能想明白了。可你当真要前往漠北草原,为天下人传道?”
李长空直起身,恭敬回答道:“师尊,我愿赶赴漠北荒原,编著魔宗经卷,以供天下人览阅论道。”
老人握住茶杯的手轻轻颤抖,啪的一声,白瓷的茶杯直接砸在李长空额头上,鲜血混合着茶水淅淅沥沥滴落下来。
“我教了你十二年……”老人慢慢仰靠在椅背上,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
李长空抿了抿嘴,垂眼道:“师尊教过我,我辈修道,自当奉行“天道”二字。魔宗道宗生死血仇,不也正是天下修士眼前一道魔障?倘若清虚宗千年除魔,本身就是错的,师尊何不敢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清清白白、自由自在?”
老人的手腕在袖袍里猛地一震,他站起身来,走到李长空身前,眼底的情绪一瞬间激烈,“你想去漠北传道,难道就没有想过清虚宗?”
“天下道宗奉行清虚宗之法修行千年,手上沾染的魔宗鲜血不计其数,你妄自前往漠北,编纂魔宗功法传布天下,难道想毁我清虚宗千年之根基!”
李长空看着教谕,神色极为平静道:“师尊为何不敢听见“错”字?我修行十二年,只求一个清正大道。此去漠北魔宗传教,倘若他们是错的,我必然启动结界击灭魔宗。可如果我们是错的,天下已经错了千百年,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老人一掌拍向他的头顶,手顿在半空生生止住,他长叹一声,瞬间苍老了几岁,道:“天下修行人皆仰仗清虚功法修行,你这一去,要置清虚宗于何地?”
李长空摇头道:“师尊为何如此着相?难道以师尊的境界,还参不透世俗权力吗?只要清虚宗仍奉行“道”之一字,自然能得大自在。”
老人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雪白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他紧拧着眉头,道:“清虚宗养你十二年,我教了你十二年。”
李长空俯首道:“师尊眼里的清虚宗,乃是天下道宗之祖,有其威赫之大美。”
“可徒儿眼中,天下苍生,无一不美。”
老人的手静止在半空中,他看着眼前这个徒弟,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直到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他才拂袖转生,苍声道:“滚吧。”
李长空愣了愣,问道:“师尊?”
老人一时暴怒,头也不回地往屋中走去,道:“滚!若解不开你的道心,这辈子都别回来!”
李长空俯身叩首,却慢慢微笑起来,他恭恭敬敬给教谕磕了三个头,起身道:“师尊,我会早点儿回来的。”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师尊想通了,放过他了。
他以为……师尊真的想看看,一个魔宗和道宗和平相处的世界,天下人修所奉行之道,而不是清虚宗之道。
云清轻轻弹动手里的剑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长剑在他的手里轻轻晃动,天地里的灵气急速凝聚,在他身边形成一道旋涡。
被解开的清字大阵,开始讨要它的代价了。
沉闷的风雪在空气里冲刺,他的神魂寸寸撕裂,他的身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不停往地面上滴血。
风雪里,他的一头黑发在迅速变白。
在渺远的神识深处,他隐约听到当年银杏树下的歌声。
老人牵着他的手,站在风雪里,击节道: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绿鬓少年,忽已白头。
人生一梦,梦醒更休,终日碌碌,所为何由?”
绿鬓少年,忽已白头、绿鬓少年,忽已白头……
云清叹然仰起头,道:“师尊,从你将我收入门下的时候……我就是要死的,是吗?”
人生一梦、叹梦醒,更休。
他轻笑着看向手里的长剑,长剑嗡嗡颤抖起来,在浩瀚的暴风雪中央,发出一声极为熟悉的长鸣。
那把剑醒了。
它的主人也醒了。
云清的手一时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里的长剑,他定定地看着半透明剑光,愣愣地笑了起来,道:“你怎么在这时候……醒了?”
“你怎么……醒了?”
他看着风雪,风雪看着他。
血瀚海里,他将手伸到脑后,系起了一头如雪长发。
李长空十七年后再束发。
他提着剑,往风雪中央走了过去。
他此去不为赴死,为脱生。
既然有人醒了,那么,哪怕只有微乎其微一点可能性,他也想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