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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当年啊当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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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清站在阵眼中央,周围的雪风呼呼吹着他的脸颊,像刀子在磋磨。
历经千年的风霜穿过高空,穿过长风,落在他的黑发和眉睫上。
冻土和冰层在迅速隆起,温度渐渐变高,一道苍凉的气息从地底深层挣扎着流淌出来。
被雪水滋润的冻土渐渐变软,咕咕作响,冰面在迅速融化,水流往远处流淌。那些冰水的水位渐渐上升,一直升到了小腿肚。
凝练阵法的气息像锋利的刀刃,化作无数道风从空中卷过来,云清一剑挥了出去,一剑出,风则滞。
他一剑一剑劈出去,剑气在风里几乎凝成实体,将呼啸的长风阻隔在半空中,强制驱使它们向远方散溢。
在这个过程中,他身体上的灵气不断往外泄,那些白色的灵气像水一样往外流淌,渐渐堆积在地上,像是一层白色的雾。
安多一拳头轰开仓木决,穿着白羊皮靴子的双脚往血瀚海里急奔。
男人的手一把抓死她的肩膀,将她掰了回来,说道:“殿下,他让我带你走。”
他看着安多,一字一顿说道:“殿下,您是魔宗唯一剩下的血脉,掌教不在的时候,您要带他们去云中。”
话音刚落,无数道剑意从暴风雪里腾空而起,像无数流星拖尾飞入长空,天地间骤然出现一片火海。
她清清楚楚感应到,血瀚海里的人,在强行破境。
燃神魂,点天灯。
青城山上的那一幕,在她眼前完完整整重演了一遍。
安多愣愣地看着血瀚海,一拳砸在仓木决胸膛上,她的怒气在胸膛里冲撞,整个脸都涨成血红色。
“仓木决,你凭什么骗我?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回事啊!”
仓木决朝她恭恭敬敬跪下,道:“昭武的兵马很快会赶来血瀚海,在他们来之前,殿下,你要将血瀚海里的所有人都送到云中。”
他说,“殿下,您不能哭,您要笑,您要和他们一样笑。”
安多往后跌跌撞撞倒退几步,一直撞在巨大冰块上才停下脚步。她仰起头,让眼泪流回眼眶里。
暴风雪从脸上刮过,带着生冷的疼痛。
安多想,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神魂烧没了,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不该这样的。
她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把攥住他的手。手掌相交的时候,温度猛地升高,将周围的雪粒都融化成水滴。
仓木决神色剧变,一把将手抽了回来。然而安多手腕上那根红色的血线,已经彻底转移到了他的手心里。
“仓木决,”她的语气渐渐平静,越来越冷,“你说得没错,我生来就是圣教的伊格,受草原众生顶礼膜拜,我和哥哥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你带他们去云中,如果不想让我替你死,你就好好活着。”
她微微抬起头,冷酷而倔强的目光穿透风雪,朝血瀚海里投去最后一眼。
她背起长弓开始跑,双腿越跑越快,像是一头在风雪里前行的豹子。
她不往东边去,她要去北边,一瞬掠到几十米开外,她才停了下来。她手里还有最后一道传送符,那是小李哥哥留给她的东西。
当年的小李哥哥说,你出去看看,看看绿草、蓝天和白云。
他将她从结界里偷偷放出来,留给她很多传送符,放她在大草原里跑了五天。
现在,她手里还有最后一张。
背对着血瀚海和男人,安多没有回头,高声喊道:“仓木决,你不许回头。”
长风呜呜地在天地里吹响,几乎凝成一线。
叶三有些艰难地从土坑里爬了出来。
他刚一冒头,一股凌厉的气息瞬间从头顶劈了过去。他的发丝被切断几缕,血水顺着脸颊的伤口渐渐往下滴落。
叶三静立片刻,拔腿就往天边跑。
他的情绪相当冷静,在极端的冷静里,他清楚闻到了血腥气。
那股血腥气,和当日草海里追击的三个人一模一样。
草海空旷,可以清楚看到三道疾掠而来的身影,那三个人都穿着青灰色的道袍,身上的衣物被风吹着往后掀动,充满了阴冷的味道。
脚步踩碎地上的石子和土块,踏出的飞尘不断往两边散落。叶三一把抽出背后的刀,就地朝左侧滚了过去。
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让他整个人摔在地上,他一落地打了个滚,头都没有回就继续向前逃。
刚刚落地的地方,已然被炸出一个焦黑冒烟的深坑。
身后的追击越来越近,微冷的杀气带着尘土在后面追击。叶三的脸色越来越平静,他提着刀,毫不犹豫朝身后甩了出去。
一道刀光与身后的剑气轰然相交,在半空中炸成雪白的烟花。
一道幽深如海的气息骤然降临。
长风尖啸,天地里的灵气一瞬间狂暴,叶□□手接过一刀,直接被撞出几米。整个人砸在地上的瞬间,他弹跳着站了起来,往不远处的密林里狂奔。
他的手指在衣袖下急动。
如果按照他推演的方向,三道力量将会交汇在一起。当天地里的灵气形成漩涡,他需要找准那一点,朝漩涡中央劈出去。
天地呼啸如海。汪洋终将降临。
云层在天边急速堆积,头顶的海浪在迅速成型。
一大片汪洋朝他席卷过来,他就像海啸前疯狂奔逃的渔民。
当海浪落下的时候,他能往哪里逃?
即将踏进树林前,叶三生生刹住脚,鞋底与泥地摩擦出刺耳声响,他找准背后的某一点,朝天空里挥刀砍去。
那一刀并没有落在找准的旋涡中央。
有一道力量在他的刀之前降临。
白色的弓箭,凝聚着天地里最为精粹的灵气,刺破了长风,捅向了旋涡。
旋涡一瞬间翻搅爆炸,叶三拔腿就往密林深处跑。
安多一头卷发在空中直荡,她提着一人高的白色长弓,头也不回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往树林前方急冲。
她闻到了来人的味道。
她一把拽过叶三的手腕,两个人齐齐摔落在腐叶里。
……
清虚宗迎来了一个阴天。
阴天的时候,掌门的心绪总有些不太安定。每当这个时候,跟随了掌教十多年的侍从都会将窗户关紧,然后在熏炉里点上新香。
不需要太过名贵的香炭,只要将屋子里熏得稍微温暖一点就足够。屋外的天那么阴,看样子是要来大雨了,雨天的湿气很重,掌门不会喜欢的。
侍从轻车熟路从木盒里拿出香炭,用香匙送进熏炉里,然后轻轻摇起扇子,将炭火烧得更旺一些。
然而这种天,烧炭火会有些热。
坐在圈椅里的老人弹了弹手指,炉子里的温度倏然降了下去,只留下满室干燥的气味。
侍从早已习惯,他收好炭盒,正准备往外走的时候,忽然听见老人开口道:“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有些怀念师父。”
侍从顺从地跪倒在地,这种时候他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我那时候,对师父还是有些怨恨的。当年我一直不明白,都是他的弟子,他为什么选择将清字大阵传给师兄。”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跪倒的侍从,挥手道:“你下去吧。”
侍从叩首告退,走出门以后,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掌门的秘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知道的,如果知道了掌门的秘密,他不可能活到明天。
这个道理,掌门大人也明白。
好在,掌门大人还不太想让他死。
灰白头发的老人从圈椅上站了起来,背着手慢悠悠往石壁两边的画像前走。
“他跟了我这么多年,用得还算顺手,想找他说几句话吧,又不能让他听。师兄,虽然我不太想看见你这张脸,但有些东西,除了你我也不知道可以和谁念叨念叨。”
“我们两个啊,也算可怜人。”
“当年师父将清字大阵留给你的时候,你知道我多怨吗?我想,我哪一点不如师兄?所有人都说师父偏心我,可师父却将宗门最重的东西留给了你。”
“我这么想啊,想啊,想了那么多年都没想明白。直到被你关进藏经阁,在藏经阁里擦书架的时候,我才看见了那本被封在阁楼里的书。”
“师兄,你说,当年你究竟知不知道,清字大阵的阵眼意味着什么?”
“谁能猜到,清虚宗最重要的阵法,是要吃人的呢?吃五境以上的修士,这胃口难免有些大。”
“师兄,你知不知道自己被师父选中的时候,是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阵眼?只要阵法发动,你就必须要死?”
“你们啊,一代一代地养阵眼,自己先被选中,再去选下一个阵眼……实在是有些无聊啊。”
……
叶三看着土坑里的姑娘,一把将她按在地上,道:“别管闲事。”
安多半张脸被砸在泥地里,鼻尖全是土。她艰难地挣扎片刻,一脚踹在叶三腿肚上,然后翻身跳起来,道:“你和我走,救人。”
叶三蹙了蹙眉,他环视一圈密林,并不准备解释两个人面对的麻烦有多大。
安多扑腾一声跪在他面前,认认真真说道:“你得回去,你不能在这里。”
她紧紧闭上眼睛,将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掩盖住,然后重重地朝叶三叩倒。
叶三伸手去拦,却见她将头砸在土坑里,声音冷而僵硬。
“当年,哥哥告诉我,身为圣教的血脉,我们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们受无数牧民顶礼膜拜,生来就要背负起他们的性命和信仰,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不能退。”
“我告诉你一个,连仓木决都不知道的秘密吧……”她慢慢直起身来,眼里全是泪水。
“阿爹说,凡我圣教子民,千百年前亦是汉家儿郎。”
“我们死后,灵魂会回到长生天,身体会回到大地。”
“就像……叶子会回到属于它的大地。”
她看着叶三,忍不住微笑起来,泪水顺着脸颊直滚。
“我姓叶,汉名叶寄北,我有一个哥哥,他叫叶乘风。”
“哥哥走之前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带着这个名字回来。”
叶三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死死看着眼前的姑娘,喉咙里吐不出半个字。
冷汗顺着额头滚落到脸颊上,识海在不停翻滚、搅动,几乎要爆炸。
安多认认真真朝着他磕头,声音渐渐变得平静而凝定。
“恭请大兄回灵。”
“恭请掌教回灵。”
“恭请……蒙哥回灵。”
伴随着轻喃的声音,无数细小的血珠从她的毛孔里挤出来,像是红雾一样盘旋在两个人周围。
他们两个人在一片血色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