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云水》榛榛榛榛果儿

10、前兆

　　穆云回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穆凤还垂着髫满地跑，每天蹦蹦跳跳地追在穆云屁股后，让穆云跟爹爹说，她要去打仗，要去塞北，要看那一望无垠的草原。长辈们打趣地问他长大后要嫁大官吗？她奶声奶气地对大人们说：“我长大要嫁勇士，最喜欢我的，最厉害的勇士。”
　　年少的穆云顶着少年的脸，眼神一点点变幻，长相也慢慢变成如今的模样，泪水顺着面庞一直流，无声无息，张了好几次嘴才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对不起……穆凤……”
　　直到穆凤也变成了长大后的模样，柔声地说：“没关系。”

　　穆云恍恍然地转醒，还未完全睁开眼，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没有哭，果然是做梦，也许只有在梦里才能哭得这么彻底。宿醉的头疼炸得他直皱眉，扶着脑袋才缓缓想起昨日是喝多了，最后应该是折戟带自己回来的，那之前好像……七殿下来敬酒。
　　穆云想得头更疼了，不再回忆，起身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折戟”。
　　折戟应声出现在穆云面前。
　　“现在什么时辰了？”穆云问。
　　“回大人，巳时。”折戟答。
　　“已经己时了？哦，今日已是初一了。”穆云这才注意到床外似乎有些亮得发白，“外面是……下雪了？”
　　“回大人，是的。”
　　“昨晚可有人曾来过？”穆云依稀感觉昨夜身畔有人守着，低头看了看手里捏的空杯子，应是那人倒的，距离正好。
　　“回大人，是皇子殿下。”大字不识几个的影卫高手折戟还分不清那是哪个皇子殿下，好在穆云知道会把自己送回家的拢共也就太子殿下和七殿下了，这可是太子殿下的大喜之日，那能送他回来的，也就七殿下了。想想还是略有些丢脸，一时没注意喝多了，前一秒还口口声声以长辈的姿态教训李北溟不能喝酒，下一秒却恰好在七殿下敬酒的时候倒下了。
　　穆云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勉强撑起来的长辈形象又倒塌到不知哪里去了。
　　哎，“上朝吧。”

　　穆云起身到了外院，院落里积雪足足有数寸，穆云一脚踩下去，直没过脚踝。
　　隆冬已至，满目白芒中，依稀可见二三梅花傲立枝头，仿佛预兆着，冬天的暴风雪虽已来临，春天也不远了。

　　朝堂之上。
　　“恭喜太子殿下。”
　　“给太子殿下贺喜。”
　　李若轩忙着在百官之中接受道喜。
　　反倒穆云这个上了朝就像不倒翁的吉祥物，喜得当朝太子小舅子之名却无几人簇拥。原因无他，再怎么成了皇亲国戚，也不过是个镶了金的不倒翁。而太子这个东宫之主，哪怕是娶了太子妃，麾下也无揽大权之人，他的小舅子，也就是穆云这个糊不上墙的烂泥，纵是年少时才华横溢又如何，终究不过是伤仲永。
　　大部分也不过是客气几句而已，大厦未倾，真正得以一览众山小的未来天子是谁，尚且无定论呢。当然这等不敬之言是无人宣之于口的，表面上还是维持着该有的客套你来我往。只无聊得穆云哈欠连天，愈发东倒西歪起来。

　　李北溟今日是头一回上朝，他一眼就看到了几乎是最后一个进来的穆云，看着他敷衍得跟来打招呼的几位官员拱拱手后就往前排角落里一站。
　　远远看着，只觉这人修长的身子藏在宽大的朝服之下摇摇欲坠，不禁担心这人宿醉后身体是否不适？毕竟这人实在单薄得很，靠在身上时，一把就能握住他的腰……轰得一声，李北溟感觉自己听到了全身血液奔腾至脑的感觉。强制闭眼微微摇头，把蹿进脑海的回忆连同那握住腰身的触感消除。

　　好在一声尖锐的“皇上驾到”犹如回神钟敲醒了他，令他从自我烦恼中镇定下来。李北溟感觉自己从未这么期待这个未曾见过几面的父皇的到来。

　　群臣跪拜后，落座后说完“众卿平身”的李景渊，刚扫过李北溟的面容，就被他脸上的欣喜期盼之情看得一愣。文武百官连同几位亲王或太子殿下，……除了穆云这家伙，大多是肃穆而敬畏的，这还是同一回在朝堂之上看到这种表情，让李景渊心里颇有几分被儿子期盼的老父慈爱之情。
　　略微一顿，李景渊开口道：“北溟。”

　　李北溟一愣，随即立马反应过来，跪下应道：“儿臣在。”
　　“过了昨日除夕，你就十五了，朝堂上你多听多学。”
　　“是，儿臣谨遵陛下教诲。”
　　“嗯，待会你跟着沈著去选个建府的地，大一点吧，这些年你在宫里住的地方，着实委屈你了。”
　　李北溟这下难免不觉得意外，上来就叫自己也就算了，怎么突然这么温情，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反应可不能迟钝，连忙叩谢，“儿臣谢过陛下。”
　　李景渊点点头，颇为欣慰，除了他的太子，这七儿子以前没注意，现在看着这孩子话不多，倒是难得的单纯实在。

　　这父子两对着话，下面百官心里都嘀咕着，虽说今日七皇子到了该入朝听政的时候，但就往常七皇子这不得宠的行情，可能在角落从头站到尾也不会有人发现他来了，怎么今日皇上一来就关心起这七皇子了。莫不是皇上对这皇子上了心？奇也怪也。

　　要是众人包括父子俩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估计都想各自找个墙撞个头。
　　不过接下来李景渊似是尽了十五年来对李北溟的父亲情谊了，再也没给他多余的注视。

　　角落里的穆云，微微蹙眉，看向李北溟的方向，暗自思忖这没由来的一出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下倒是省了穆云一些事，本也想着得找人打点一下李北溟出宫建府的事，南云帝既然亲自开口了，想必不在会有人为难这位七殿下了。

　　南云帝李景渊听群臣奏毕，惯例般地把最后的目光转向前排角落里的穆云，往常都是数落他两句作为结束语，今日却是真有事。
　　“穆云啊。”
　　穆云也不意外，抬腿往前迈了一步，只见他步履轻慢，身姿笔直，显得漫不经心却不见怠慢，略躬身抬手应道：“臣在。”
　　“前些日子，境北官员的政绩报上来，差漏颇多，多是归咎于无人主持大事，照理说，这差事本不该落到你头上，但眼下朕再寻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穆云悠悠然跪下，声线平稳得无一点惊讶，“承蒙陛下抬爱，能为陛下分忧乃微臣之幸，境北虽路遥，却是微臣年少时随父历练之地，能尽微臣薄力，距离远近无所不同。”
　　话说得四平八稳，似是横竖知道自己就这么点本事，在哪好吃懒做都一样，境北也算是我老巢，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李景渊对他这识相得回答颇为满意，难得微笑道，“好，不过毕竟路途遥远，眼下又是太子新婚，你不用急着走，好好准备一番，过了元宵再去不迟。”
　　“是。”这也是意料之中，不可能让穆云立马收拾走人的，回头太子妃连个回娘家回门的地儿都没。
　　李景渊像是又想到什么，道：“正好北溟刚入朝，趁你还没走，就在你这做个佥都御史吧。”
　　此话一出，穆云一怔。这是他不曾想过的。
　　下意识略一回头看向李北溟，正好与李北溟抬头望过来的目光相撞。穆云被那双黑眸中的专注和惊喜给看得心头一热，心道这孩子怎么这么高兴。哎算了，反正也就半月光景，也不是什么坏事。
　　想着便略点头，回以微微一笑。

　　回身跪谢时转瞬回想出刚刚匆忙一瞥中看到的李北溟的样子，他原本稚气的圆脸似是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转而代之的是少年独有的尖俏却还带着圆润的面庞，一双星目不像任何一个皇子，映得整个人熠熠生辉。头回穿上朝的冠服，虽不是上乘的绸缎，但李北溟夜以继日习武练出的劲瘦身段，映着胸口暗绣龙纹，倒是很有皇子的样子了。
　　穆云心道难怪李景渊今日注意到他了。
　　李北溟和穆云同时跪下谢恩，李景渊摆摆手示意无事退朝。

　　境北边城凉州。

　　境北的雪下得厚重，举目皆是一片苍白。但今年的雪来得晚且停得早，纵是境北的鹅毛大雪，今年堆的也不到小腿。境北正午的太阳一照，竟是化了一半。
　　两个巡逻兵张武和王良在雪水交杂的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王良边走边吸溜着冻出的鼻涕，转头对张武说：“要我说，今年收成肯定不好。”
　　叫张武的巡逻兵闻言翻了个白眼，嗤道：“这还用你说？是个人都知道吧。”
　　王良不大高兴地嘿了一声，叫道：“我说你这人，说话就说话，嘲讽我作甚？你这欠收拾的样子，也难怪跟着老元帅到现在也就是个巡逻兵。”
　　张武闻言也是火起，伸手往王良肩上一抓，把人给掰过来，怒道：“你他妈说啥呢？！老元帅出事那会我刚入队，这不是他走后罗升这傻叉当了队长，我能混成现在这鸟样？沦落到跟你这愣子一起？”说着只觉王良的表情不太对劲，疑惑道：“你这家伙咋了？老子一发威把你给吓傻了？”
　　王良张了好几次嘴才结巴道：“你……你后面！”
　　张武稀里糊涂地回头。
　　这一看，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惊恐。

　　只见天空之中忽然被一大片阴影遮盖，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唰唰声响。塞外的天空向来云少，明晃晃的太阳被阴影一下遮了大半，犹如天狗食日，晦暗无光。
　　那是数量多得令人惊恐的蝗虫群，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才刚大年初一，蝗虫已经蔓延至凉州，往常时候，哪怕是雨雪再少，都得至三月初才能见到它们。这是大灾之兆啊！

　　张武拽着王良往回走，嘴里喊着：“走！快走！快回去通报！”

　　而那阴影之中，有个娇小的身影。瞧着衣服是个塞外的少女，她身上的轻纱随着大风飘动，好似要将她吹起。可是女孩却在漫天蝗虫掀起的风沙之中纹丝不动，轻轻抬起双手，好似指向蝗虫群。

　　王良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惊恐道：“这……这是妖女，妖女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