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有时》九月微尘

3、眼泪

　　时间在忙碌的氛围中悄然走过，方筱晏从文件的海洋里抬起头，看向窗外的霓虹璀璨，一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摘下眼睛，放开同样忙了一天的电脑，她动了动已然僵硬的脖颈，只听见骨头的脆响，疲累地眯上眼，伸手往桌上水杯的方向摸去，拿起水杯一掂，才发现里面没水了，她只好无奈地摘下眼镜，拿着水杯往茶水间接水去。
　　她刚站起来，才发现办公室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人在，那人也听到声响，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轻轻皱着眉头，白色衬衫上的灰色领带被扯得有点歪歪扭扭的，斯文厚重的黑框眼镜正压在他那高挺的鼻梁上。
　　“Jane,你也在加班啊~~好像挺晚的了~~”
　　没带眼镜的方筱晏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听起来略带疲累却不失温柔，她眯起双眼看向对方，只依稀记得他叫Kevin。
　　“是啊，有个策划客户急着明天要，刚刚赶完，才歇了一口气，你呢，不也加班到了现在。”
　　Kevin看着那抹清丽的身影越走越近，随之而来的是让人如沐春风的柔声细语，让他在满身的疲累当中感到一丝沁人心脾。
　　是的，美女谁不爱看呢，更何况，她的美在一身套装裙当中透着知性和干练，高跟鞋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空间响起，更像是一下下踩在他的心上。

　　Kevin从眼前的臆想当中回过神来，发现一向和他相隔着不少距离的身影正站在他座位前面，身穿正装却有些慵懒地挨在斜前方的办公桌边上，纤细修长的左手轻轻握着水杯，右手手指有意无意地在身后的桌面上轻轻敲着，披肩的乌黑长发此刻被她轻轻挽起，几缕凌乱的发丝散落在白皙细腻的脸庞之上，一汪清泉略带疲累地轻轻眯着，嘴角微微弯着。
　　Kevin有点难为情地把眼睛从眼前的人身上移开，摘下眼镜，掩饰刚刚的失态，轻咳了一声，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低着头说，
　　“我在看数据，市场部的调研报告要再研究一下，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
　　刚说完，就听到她施施然地说，“是啊，忙碌一些，时间才会过得快一些，我这几天也忙个没完……”
　　话没说完，手机铃声就从她的办公桌的方向传来，轻轻柔柔地音乐，要不是晚上的办公室太安静，估计也听不见。
　　“对不起哦，我接个电话~~”
　　Kevin还没从她话中的失落回过神来，就发现她急匆匆地往手机响起的方向奔了过去，本来挽起的长发似乎又有一些洒落下来。
　　他总觉得，刚刚像是一个梦境。

　　方筱晏跑回办公桌，拿起手机，发现是妈妈的来电，吐吐舌头，有点心虚地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拿着水杯往茶水间走去。
　　“妈妈，你晚上不是有选修课要上吗？怎么有空打给我？”
　　“晏晏，这都几点了，我选修课都结束了。你去哪了？不是说傅军出差去了吗？怎么家里给你留的饭没动过呢？”
　　“额，我在加班呢，刚赶完一个文案，忘了跟你说别做我的晚饭~~”
　　“你最近也够忙的啊，都好几天没有回来吃饭了，这样下去，得熬坏身体的……”
　　劳累了一天的方筱晏，在听到妈妈关心的那一刻起，心底的各种委屈和不安，突然间就冒了出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可她又不想让妈妈担心，只好嗯嗯啊啊地把电话给应付了过去。
　　挂了电话的那一刻，看了一下时间，发现都9点半了，饿瘪的肚子也适时地发出了抗议，她轻轻抹去眼角的湿意，仰头喝了大大的一口水，脑海里却不可避免地想到，快两个星期没见了，自傅军出差也过去了快一个星期，可是，连一条信息都没有。
　　也许是喝得太快，也许是分神了，她呛着了，在微暗的茶水间里难受地咳着，把刚刚压下去的眼泪又咳了出来。
　　真的好难受。

　　突然，纤细的脊背上响起了轻轻地拍打声，略带关怀的磁性声音在她的耳旁响起，“你还好吗？”
　　方筱晏好不容易才把那股难受压下去，抬头看向那背着光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庞，流着眼泪笑了。

　　周日上午，太阳不知何时已升上半空，室外的知了不知躲在那片树叶背后，没完没了地叫嚷着。
　　方筱晏躺在在柔软的床上，睡意正酣。
　　突然，厚重木质的房门被轻轻敲响，方妈妈没得到屋里的回应，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无奈地走到床边上，看着那在空调被里若隐若现的可爱面容，有点不忍心叫醒她。
　　她在被子上轻轻拍了几下，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叫她。
　　“晏晏，起来啦，太阳晒屁股了~~”
　　睡梦中的人儿动了动头，像一条毛毛虫似的蠕动了一下，眼睛都没睁开，略带撒娇地说，“妈妈，我昨晚3点多才睡呢，你就让我再睡会儿吧。”
　　方妈妈知道女儿最近一直很忙，天天房里的灯都不知道亮到什么时候，昨晚又熬夜了，实在不忍心去吵醒她，可是……
　　“晏晏啊，妈妈也不想吵你，可是，傅军来了，在客厅等你呢，那要不让他先回去，还是等着？”
　　“让他回去！”方筱晏一听那个名字，赌气地拉起薄被盖住了脸。

　　还没等方妈妈走出两步，她又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纠结地开口，“我这就起来了，让他等一下吧~~”
　　方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女儿最近心情不好，原本以为是工作太忙碌了，现在看来，和傅军有关系啊。
　　“好，那你先洗漱，妈妈帮你热一下早餐，慢慢来，不着急~~”
　　“谢谢妈妈~~”
　　方筱晏看着妈妈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有点郁闷地抱着双腿，懊恼刚才没忍住，朝妈妈发了脾气，她用力地打了几下被子，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

　　十分钟过后，她出现在客厅。
　　装饰素雅而又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原本局促地坐在看着电视的傅军，在见到方筱晏的那一刻，紧绷的神经才松了下来。
　　他很少来她家里，面对着方妈妈，他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怕被方妈妈看不起，虽说方妈妈一如既往地温柔可亲，但可能是他自卑心理在作祟，总不自觉地和方筱晏家人保持着距离。
　　所以，当方筱晏出现在客厅的前一刻，他还在想着要不出外面等。

　　方妈妈是B大的教授，在这里教书二十多年。
　　很久以前学校给她分配了房子，方筱晏从小就在B大长大。
　　一开始，傅军只想在B大找个阴凉安静的角落等方筱晏，可是给她发了好几个微信，她都没有回，后来给她打电话，发现她的手机也关机了，才不得不上门来找她。
　　方筱晏身穿淡紫色的运动服，长发随意挽起，未施姿粉的脸色有点苍白，清亮的眼睛因刚起有点迷糊，眼睛下方隐现着青黑色，一看就知道没有睡好。
　　她一来到客厅，把整个身体陷在青草色似的柔软沙发里，像是在青绿草地里的一朵紫色睡莲，淡雅高洁，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却又怕惊扰了她。
　　她微微眯着双眼，若有似无的声音传来。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嗯，我昨晚回到B市。今天早上给你发信息，你没回，给你打电话，你又关机了，所以就来看看你怎么了？”
　　傅军看着眼前带着淡淡疏离之感的方筱晏，感觉她有些不高兴，但又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
　　在一个局促的环境里，最熟悉的那个人又有些冷淡的情况下，傅军越来越手足无措了。

　　方妈妈从厨房端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出来，看到懒洋洋窝在沙发里的女儿，旁边的傅军一副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暗地里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她把手上的粥放在饭厅的餐桌上，佯装不知道状况，“晏晏啊，你昨晚熬了夜，快来喝点粥，别饿着了~~”
　　“哦，来了~~”方筱晏从沙发上爬起，往饭厅走过去，连个眼角眉梢都没给傅军。
　　方妈妈看了一眼尾随着女儿的傅军，又看女儿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便转头对傅军说，“傅军啊，你难得来一趟，阿姨出去买菜，中午你在家吃饭吧。”
　　傅军一听，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阿姨。”
　　看见方筱晏转头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接着说，“阿姨，不用麻烦了，前段时间我工作比较忙，所以挺久没来拜访您，也没抽空陪筱晏。这样吧，您也别忙了，我们一起出去吃~~”
　　方妈妈看他挺紧张的，而且两人在一起那么久了，尽管接触不多，她也对他有几分了解，虽说他比较不善言辞，工作也非常忙碌，很少时间陪女儿，但起码性格沉稳，没有什么花花心思，最起码是两人都在一个城市，要见个面也容易，不像自己两夫妻，一年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方妈妈连连摆手，“我就不出去了，下午还有研究生来找我谈论文的事，你和晏晏出去走走吧，她最近也挺忙的~~”
　　“我不出去了，我要在家陪妈妈~~”方筱晏一边喝粥，一边留意这边的情况，听到妈妈这样说，连忙答道。
　　其实她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心情比较烦躁，以往傅军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都忙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这次他出差没跟她联系，等回来了才想起找她，她心里就没来由地觉得他不够看重自己，现在看着他一副不想和妈妈多待的模样，心里更不爽了。
　　方筱晏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突然变得心胸狭窄了。

　　“说什么呢，阿军好不容易出差回来。再说了，我还有事，那用得着你陪，赶紧喝完粥换个衣服出门去。”
　　方妈妈知道女儿在闹别扭，但看傅军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她说完转身就走，不给任何机会方筱晏反驳。
　　傅军难得见到方筱晏这个样子，觉得新鲜但又没有应付过这类情况，只好小心翼翼地在方筱晏地对面座位坐下，带点讨好意味地说，“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今天我一整天都陪你，你想看几场电影都可以~~”
　　“你只喜欢看科幻电影，我又不喜欢，再说，哪有人喜欢一天都待电影院里的。”
　　傅军见她终于愿意搭理自己了，松了一口气，哄人实在不是他的强项，还好自己女朋友不难哄。
　　“今天不看科幻电影，你说看哪部就哪部，好不好？”

　　方筱晏跟着傅军从计程车上下来，在绿树成荫的路边，灼热的空气裹挟着身体，透过树叶间隙落在身上的阳光，增添了她此时内心的躁动。
　　半个小时之前，两人在电影院中央空调舒适的温度包围之下，惬意地看着大荧幕，傅军临时出去接了个电话，回过头来抱歉地和方筱晏说要回家改个设计图，不能陪她看完那场电影了。
　　那是第一次，方筱晏没有掩饰中脸上的失落和内心深处响起的委屈，可历来好脾气的她还是咬了咬嘴唇，跟着傅军来到了他租住的小公寓。

　　门一打开，傅军就急忙忙地回了房间打开电脑，一头埋进了设计图的修改当中。
　　方筱晏给自己和傅军倒了一杯水，放轻脚步坐在狭窄晦暗的客厅里，看着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灰的四周，她失神了。
　　以前每个周末满心欢喜地来收拾房子的身影，其实只是期盼可以陪在他身旁。
　　下班之后独自在厨房忙碌的自己，会在离开之前给他发给微信，让他记得早点回来吃饭。
　　还有那个和好友在嬉笑怒骂间，眼角余光却不时关注着手机的人，似乎变得有点陌生。
　　她仰卧在沙发靠背上，无声的眼泪从两颊划过，落入乌黑的头发里，身后不远处的卧室里，那个依旧在埋头苦干的人，却不知在这屋里的某个角落，正在悄然下着雨。

　　房间里，方筱晏从睡梦中隐约听到手机铃声响起，夏日午后的困倦让她一时起不来。
　　只是傅妈妈的中气十足，连床上的方筱晏也能听到。
　　她听见傅军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妈，筱晏她在屋里睡着呢，你小点声~~”
　　“那你跟她说了没？”
　　“还没，我还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要不你今天留她住你那边，你们晚上……那个……不要做安全措施，以后……怀孕了，她家人肯定就急着结婚了，也不会在乎首付不首付那个钱了……”
　　“妈，你别说了……”
　　方筱晏听得出来傅军话里的窘迫，同时也因为刚刚听到的那番话，心里感到一阵悲凉。
　　“你们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我们也没打算不负责任啊……”
　　“你再说我就生气了，我会自己看着办的，我手头上还有工作呢，先不说了~~”
　　方筱晏在床上翻了个身，傅军被这一动静惊得连忙把电话给挂了，他转过身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青丝铺满枕头，让他觉得满心喜悦又无限旖旎。
　　想起刚刚的那通电话和妈妈的时时叮咛，让原本无比专注于工作的他，变得十分烦躁，频频走神。
　　等太阳慢慢开始往下落，方筱晏才悠悠地从床上爬起，看了看背对着自己低头认真工作的傅军，悲伤的心情渐渐平复，轻轻叹了一口气，内心深处那一丝坚持在慢慢溃败。
　　也许，感情真的不能用有金钱来衡量来考验。

　　等傅军的设计图修改到尾声的时候，听到了方筱晏的电话铃声在客厅里响起，接着，熟悉的温柔声音也响起了，
　　“陈曦？”
　　“我没在家里，最近比较忙，没空找你们~~”
　　“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你要走啦？”
　　在方筱晏挂电话的那一刻，原本安静的出租房里，突然响起了傅军的声音，有那么一秒，她以为自己幻听了，转头一看，发现傅军站在房间门口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去找背包。
　　傅军走近了两步，有些局促地摸了摸后脑勺，艰难地开口，“晏晏，对不起，今天说好了陪你，到最后还是你在陪我工作……”
　　“是啊，从前陪你上自习，现在陪你工作，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方筱晏拿起背包，下意识地移开眼光，有点虚空地看着前方，幽幽地说。
　　“要不……你别走了，我的设计图马上就改好了，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听到这话，方筱晏心里一紧，却控制不住开口问，“然后呢？”
　　“然后……最近我太忙了，都没什么时间陪你，晚上我陪你吃饭，逛街……你今天晚上就别回家了，好不好？”
　　傅军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有点难为情地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在一起近8年，本应很亲近的恋人，自毕业之后，各有各忙，见面也比以前少了，热情貌似也有些淡了。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主动的人，而她又总是那么体贴，不像同事口中的那种爱粘人爱吃醋的女朋友。
　　他以为，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从恋人走向家人的阶段，习惯了一种相处模式，大家都相敬如宾，理解包容彼此的忙碌和不热情。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句话把一个善解人意的沉静女子惊醒了。
　　她不知道，他留她下来是什么意思。
　　也许只是那通电话，让她想多了，他也许不是那个意思，他也许还是那个被人保护得很好，可依旧会尊重她的那个人。
　　说实话，她听到他妈妈的那番话，一开始是很反感的。
　　被他的家人轻视，让她很难受。
　　但在内心深处，她认为只是他妈妈的教育程度决定了她的思维想法。她深信，傅军不一样。他会尊重她，不会去算计她。
　　可是，这一刻，怀疑的种子在她的内心开始生根发芽。
　　他真的如她所想那般不一样吗？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会一如既往地重视她，在乎她的感受，不让自己受委屈吗？

　　傅军看着眼前缓缓低下的头颅，看不清她的表情，一如以往的体贴不知为何消失不见。
　　一股害怕的感觉油然而生。而当她抬起头时，眼睛里的晶莹激发了他想抱她入怀的冲动。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那一瞬间，她没有动，静静地待在他怀里。
　　本是既浪漫又美好的一幕，可傅军的耳边传来了让他浑身冰凉的话。

　　“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再来考虑以后的事情吧。我有点累了，今天就不陪你了。”
　　话音一落，方筱晏轻轻推开了傅军，眼眶通红，脸上还残留着湿意，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拿起背包，无比坚定地走了。
　　傅军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好好的一个拥抱，怎么就演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

　　夕阳西下，阴凉树荫里，斑驳褪色的木椅上，方筱晏挨在热得发烫的木椅靠背上，抬头看向葱茏的大树，交错缭乱的树枝正如她此时的心境，而粗壮笔直的树干撑起那一树绿叶，像是在安慰她：不要紧，一切都会过去的。
　　而方筱晏也第一次知道，她可以在一天里流了那么多无声的眼泪。
　　在狭窄的客厅沙发上，在柔软的带着男性气息的睡床上，在男人的宽大的肩膀上，在炎热安静的小区花园里。
　　见证她的眼泪，永远只有她身边的任一事物，而不是真实的某个人。
　　她，真的觉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