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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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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风荷正在窗下劈线,忽听见秋娘在正厅里骂人,直嫌小丫鬟们手脚不利索,小丫鬟们一声不敢吭,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在那里数落。风荷放下手里的活出去看,原来秋娘领着几个十三四的小丫鬟在清音阁里换幔帐,扯下的幔帐堆在地上,把秋娘绊倒在地,几个小丫鬟围在四周也不敢上前去扶。
“还不快收拾起来!”秋娘坐在地上口中还是一刻不停地数落指挥着。
风荷见她只管在地上坐着,便上前来问:“秋娘姐姐可是摔了哪里?”
“怕是扭了脚。”
风荷招呼人来搀她,果然扭了右脚,疼得不敢落地。厅中幔帐才换过一半,另一半还没有取下来,秋娘急得又数落起来:“等下要有客人来,快点换啊!”
她这一骂,也把风荷吓住了,赶忙上前帮忙。秋娘看她手脚比旁人利落些,也不拦她,众人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终于将一幅新的翠粉洒花的幔子挂上了。待将那幅堆在地上的旧帐子收拾妥当送出去,几个人才将秋娘扶出来,刚走到院子里,已经看见公主同一位紫袍玉带的官儿一起走进来。这几个人只得忙退到甬路边上,垂首站立,等咸宜等人走近,齐齐地行下礼去,咸宜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只摆手说免了。当中那紫袍官儿却停下回头瞟了一眼,风荷身上一紧,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官儿不是别人,正是杨昔一的父亲杨万顷。
杨万顷脚步一停,咸宜也随着停下来,杨万顷便拱手道:“此处恐不是公主日常待客之所吧?”
咸宜笑道:“这是我日常起坐的地方,御史不必客气。”
杨万顷后退一步,向咸宜拱手道:“杨某多谢公主抬爱,却之不恭,杨某领受了。”
风荷站在甬路边上,心中一阵怦怦乱跳,觉得方才杨万顷那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凛冽如刀,直要插入她的骨头缝里去,倒似自己是他的仇敌一般。众人进入屋内,秋娘看公主身边跟着巧红和阿袅,都是日常得力的人,也可放心,便略向风荷道了谢,自回房去请人揉脚。风荷慌张张地进了屋子,半晌心绪不宁。
夜里上了灯,只见一屋子高低错落的花梨木家具上隐隐反着烛光的微明,刚硬冷然,只硬得人心发慌。风荷为了这事,心里不安宁了好几日,总觉得此处是个是非之地,渐渐地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快快赶工,绣完了好速速离开这里。
风荷自有了主意,更加勤勉地日夜赶工,时日却也过得飞快。
只不料反而因此惹出事端来。
这日午后咸宜闲来无事,带着一群丫鬟们到花园里闲走,风荷因屋子里刚生起火盆来,有些炭气呛人,便将窗子支起来。公主从花园回来,走上回廊前的台阶,隔着大老远看见那块素白的丝绢上已经铺了大半的颜色,她没想到绣得这么快,便信步走过去。
风荷垂头绣得入神,帘栊轻轻一响,有人推门走了进来,风荷见是秋娘,正欲起身,却见秋娘向门侧一闪,后面走进来的竟是公主。虽然同是清音阁,公主可是从来没有进过这处厢房,她这一进来,不仅唬了风荷一跳,就连公主身边的丫鬟心里亦有些诧异。
风荷忙就地跪下磕头,咸宜笑道:“免了,起来吧,我来看看你绣得怎么样了,只怕母亲着急呢。”
咸宜说着走至窗下去看,果然观音大士通身已见出轮廓,眉目五官已大致完成。
“这幅绣得可真快!”咸宜不由赞道。
“因已经绣过一幅了,图样虽不一样,却不是刚上手了。”风荷起身退至咸宜身侧,垂手答道。
咸宜又看了一刻,褒奖了几句,道:“那我也就不耽误你了,你快绣吧。”
风荷垂首低声回道:“是。”
咸宜离开后,风荷才发现双手掌心里都是汗。
到了晚上去吃饭时,谁料公主进西厢看过绣像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正因为这件事,厨房里比平时热闹了许多,饭间大家七嘴八舌地都夸她一手好绣活。风荷略有几分慌张,只是含笑道谢。
众人正说得热闹,这当中一细眉凤目的女子“嚯”的一声站起来,一众的目光皆被她弄出的声响吸引过去,待发现是她,又都讪讪地低下头去吃饭,唯风荷不明所以地依旧愣着。
那女子蹬蹬地从风荷身侧走过,添了一碗汤回来,却在风荷背后停住脚步,风荷后背心里有些发毛,人们的目光来来回回不知有些什么意思。
“有什么好看的?”
风荷听她的声音虽也悦耳好听,却透出十分的愤怒,心中一惊,想起前一段秋娘说带她去花园里玩,当时这细眉凤目的女子便有些不悦,自己还只当是她们一众小姐妹去玩不愿有生人在旁,此刻看来,却是对自己另有成见。风荷不敢说话,端着碗动也不敢动,有人忍不住上来劝解:“绣雨,看汤都要凉了,快喝吧。”
绣雨却似没有听见,依然在风荷背后不动,风荷额角渐渐冒出汗来,说话那人看绣雨不动,便上来拉她。风荷既不便说什么,也不便不说话,于是也起来去盛汤。
绣雨本站得极近,风荷站起来一转身,两人之间几乎已经没了缝隙,风荷让开了自己的座位轻声道:“绣雨姐姐坐吧。”
绣雨却还是只盯着她,风荷见状,知道对方难缠,不敢再说话,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去,想想不如趁早离开,汤也没盛,把碗放进木盆里。
因门在另一侧,风荷只得侧身仍旧从绣雨身边挤过去,风荷正从她右手边走过,谁料想她突然转过身来,风荷躲闪不及,两下里正撞上。彼此都慌忙躲闪,绣雨手中的一碗汤却尽数都扣在了她自己脚上。
那汤锅一直在火上稳着,风荷虽觉得绣雨立在她身后已经很长时间了,其实也不过是片刻的工夫,那碗汤还烫着。绣雨被这热汤一烫,心里的火气更大,自然要吵嚷起来,众人乱哄哄地都上来劝。绣雨不理,只连声责问风荷为什么烫她,风荷自是不便与她争执,只得连声说不是故意的,这一来,反而坐实了是风荷烫了她。
厨房里的几位厨娘见越是劝,绣雨吵嚷的越厉害,便回禀上头管事的人来调解。乱嚷嚷只说是风荷烫了人,因不是府里的丫鬟,管事的自然不能说什么,只说让绣雨去上药。绣雨愈发觉得受了委屈,更加不依不饶起来,管事的也压制不住。
吵嚷得厉害了,不得以只能惊动咸宜,咸宜听见说风荷竟在厨房里用热汤烫了人,便叫管事的来问缘由。管事的将听到的事情如实回禀,咸宜没说什么,吩咐让绣雨去上药,又传风荷来问话。
风荷进入清音阁内,咸宜同驸马翟展另有一位见来过几次的年轻人也是才吃过饭,正在吃茶。风荷上前磕头,额头触在地上,眼前青砖地上已经落两滴眼泪,无端端被人冤枉不说,这平白同人打架更让她感到极为难堪。
“起来吧,”公主倒还是和颜悦色的样子问:“怎么回事?”
风荷万难开口,若不辩解,当真是委屈,可这辩解的话又怎么也说不出口来。沉默了一阵,才道:“我不是故意的。”
咸宜听她这话像是承认烫了人,沉吟片刻,轻描淡写道:“你也不是故意的,给她陪个不是得了。”
说完又吩咐身边的丫鬟:“去跟绣雨说,我说的,一点小事不许闹了。再者说了,风荷还是我们的客人呢。”
那丫鬟得令出去,风荷复又磕头亦退出来。
回到西厢关了门,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直哭到三更天。第二天起来一看,双目肿胀,自忖不宜张扬,只得处处躲着人。
这事过去几天,风荷从屋里出来,正巧碰见翟展正要进清音阁里去,他见风荷从屋里出来,便停下脚步。院子里并没有旁人,显见是要同自己说话,风荷心中虽诧异,也还是上前行礼。
翟展开门见山道:“那天的事情,已经有人同秋娘说了,你放心,秋娘会如实禀报公主的。”
风荷听得双耳呼呼地烧起来,又忽然想起那块玉佩,愈发面红耳赤了。翟展想必已经看出来了,却只做浑然不知,说完话便走了。
风荷也忘了出来干什么,亦匆忙回去了,推门进屋呆立了半晌,才想起来是去要炭的。
绣完了那幅普贤菩萨像,武惠妃因看着好,着实夸奖了几句,又命再绣一幅。这回是一幅千手观音,比前一幅更大更细致。风荷心中越发焦急,咸宜公主的那些图样才不过绣了一张,这样耽搁下去,一年的时间怕是不够。又不敢怠慢,每日累得双肩沉重涩滞,动一动便好似沙沙直响。
倏忽便是初冬时节了,庭前树木已只余枝桠,花园里的碧芳池边已经结了薄薄的冰碴,池中央的水虽未冻冰,但亦僵持一般无声无息。
这年冬天洛阳的天气相较往年暖和不少,进入十一月方下了第一场雪,起初是零零星星落地即化,下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地上见了薄薄的一层白,窗前枝头上依稀挂了些雪絮。风荷低头绣了大半晌,才觉得窗纸莹白,启窗而望,只见细小的雪花洒洒扬扬地随风飘落。
支起窗子来,清凉潮润空气扑面而来,顿觉心神一振,于是走至廊前,将手掌伸到外面,三三两两的雪花轻飘飘地附上来落掌即化,在掌心留下一两滴极小的水珠。风荷捧至面前,低头去闻,依稀有丝清甜,于是将一个盛着一些废弃不用的丝线的笸箩从窗口端出来,亦伸到外面去接着雪,不一时,也落了不少的雪花,端进来再闻,亦是散出微微的清甜之气。
正在此时,咸宜公主步出清音阁,也到廊下来看雪,风荷见到公主忙放下笸箩上来行礼。
咸宜亦伸出手去接雪,眼睛看着面前飞落的雪花,略略回头对风荷道:“免了。”
咸宜只是在廊下看雪玩,风荷便欲退下,咸宜忽然道:“等等,有句话问你。”
“是。”风荷以为公主是问绣了多少,心里略略计算了一下,心说,总有十之六七了。
咸宜回头看着她,倒似要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来,风荷被看得忐忑,只将头垂得更低。咸宜终于开口,不想却问:“驸马府比秦家如何啊?”
风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手中冒出汗来,倒似过了半天的时间,方低声答道:“旁人家自是不敢同驸马府相较。”
咸宜听了回头看看风荷,道:“是吗?这么说自然是驸马府好,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里吧。”
起初风荷本也担心过公主一时想起来要自己留在驸马府,后来时日长了,见公主并没有这意思,反倒笑自己太看重自己的手艺了。此时却奇怪,秦家走的时候没说,这时却不知是什么缘故,提出这话来。风荷左右答不出话来,要说愿意,却当真是不愿意;若说不愿意,堂堂大唐最有权势的公主开口说的话,天下又有谁敢不从?
风荷急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得跪下磕头,却并没有话来答咸宜。
咸宜忽而笑出声来,摆手道:“起来吧。你怕什么呀?”
“风荷……”
咸宜却又只是一笑,问道:“绣得怎么样了?”
“回公主的话,有十之六七。”
“哦。”咸宜轻轻一哼,自去看雪。
风荷退回西厢内,咸宜还在廊下站着,风荷因公主在外面站着,自己不便坐下,也不便掩窗,只得也在地下站着。却忘了将笸箩端进来,隔窗看着,只见五彩缤纷的丝线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本来艳丽的色彩变得斑斑驳驳。
这场雪下得虽不大,下得时辰却长,竟从这天清早一直下到三天后的掌灯时分。
虽只是细盐似的洒下来,洒了三天,也积了足有四五寸厚,地上的雪下一层踩实了,又下一层遮住。这日晚间,风荷吃过晚饭,从厨房后面的小路回来,看到花园里伸出的枯枝上挂满雪絮,临时起意拐进花园。
一走进去便不忍再迈步了,因雪停之前忽然下大了一阵,尽皆将往日的足迹遮盖住,因此极目望去,茫茫一片,只间或有些许裸露的石块树枝。
风荷在小路边上站着,忽然之间心念闪动,似乎有些画面呼之欲出……风吹得树上的雪片簌簌地飘落下来……地下有些零落的脚印……那雪片落在脸庞颈项之间……凉得人微微一耸……细嫩的手指上裹着星星点点的雪末子……像洒了上了甜甜的糖……脚步声响……又有人掀开门帘探出头来说话……一个个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风荷心中焦急,只觉得那仿佛就是她该当抓住的,却倏忽而过,且还有层层的雪花纷纷扰扰地搅扰其间,那画面便更是远水上漂着似的抓不着看不清。
正在心中焦躁时,身旁的树枝上轻轻地咔嚓一声,一枝细小的枯枝断裂下来,正打在她肩头,倒把她打醒了,心头兀自怦怦地跳个不停。
踟蹰了一刻,暮色愈发深沉,眼前惟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又站了一刻,觉得背心里寒浸浸的,正要挪步回去,一转身,却见一个人影在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站着。风荷心惊,一瞬间,头发根里都冒出汗来了。
“可惜天黑了看不清,若不然,这雪景真是好。”原来是翟展。
风荷松出一口气,心说,刚才只顾着想事,竟然没听见他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我进来时,天还没黑透。”雪地里的翟展长身玉立,挺拔从容,风荷口中说着话,心底里不知何故,便叹了口气。
翟展似乎听见了风荷心底里的叹息,亦叹道:“可惜我来晚了。”
两个人隔着一片茫茫的雪地遥相对望,风吹过,有些雪花儿在脚底下盘旋起来,扑上裙角。
静谧的夜色中,除了飘忽而过的风声,彼此的呼吸声亦依稀可闻。
“我住在花园那头,过去坐坐好么?”
本是不该去的,这样的时辰,并不算熟稔的两个人。风荷恍惚之间觉得自己点了头,也许是这几日以来一直惶恐不安,此刻见到他,心里那种说不出来的徐徐暖意和安稳让她点了头;再也许,自己并不曾真的点头,不过是风吹得帽子上细毛摇动,看上去竟似点了头。总之,翟展走至近前,风荷便随着他一同走进去。
小路上的雪还不曾有人踩过,翟展略靠前一步,刻意缩短步距,踩出一行整齐的脚印。风荷便沿着他的脚印一步步走进去,每一步都恰好踩进他脚印的正中间。越往花园深处走,越觉得是走进了一个雪的世界,四周围的每一个角落都铺满了雪,他们就像是行走在一个雪洞里。
一路之上,两个人都没说话,翟展只是时时回身用左臂在风荷身侧护着,风荷只做没有看见,脸上却隐隐有些发热。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边的树木渐渐稀少,转过湖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便看见一个月洞门。
翟展指了指月洞门的方向:“出了那个门就是。”
转出月洞门,是一片错落的屋舍,翟展住在最后的一处小房子里。屋子里没有生火亦没有点灯,一片漆黑。走进房内翟展点起灯来,风荷渐渐看清楚——仍是驸马府的排场,不大的一间屋子,布置得精巧雅致。屋子由红色的雕花屏风隔出里外两间,外间正中放着桌椅,四面墙边放着软榻、桌几、书案,书案上陈着文房四宝,书案后的架子上安放着一对弦纹瓶,神龛里供着关公。
桌上的烛台一排三根蜡烛点得煌煌然,照得红色屏风上的雕花莹莹地闪着光。
“坐吧。”翟展将桌边的矮椅向风荷这边挪一挪。
风荷谢过坐下,一路从雪地里踩过来,虽有翟展在前面开路,绣鞋上还是满是雪污,此刻才觉得双脚湿冷,鞋上粘的积雪已在青砖地上化成两片湿印子。
翟展用火折子点了火,放好炭,炭盆里渐渐烘出热气来。翟展半蹲在地上拨火,正看见风荷的绣鞋已经被雪浸湿了,便将炭盆挪之风荷脚下。风荷连连说不冷,翟展依旧将炭盆放到了风荷脚边,却见风荷竟红了脸。
翟展看她羞涩难当,心里起起伏伏有种说不出的欢欣之情,却又似有几分心疼,两下里缠绕,是从未有过的触动。他只是不敢细想,便站起来去倒茶,茶壶里的水也早已经冷了,又拿出水铫子吊在炭盆上煮水,自己也拉过一张胡床坐下。
两个人围炉静坐,一时都找不出话来说,屋内一片寂默,只窗外风声吹得窗纸沙沙作响,炭盆里轻微的爆炭之声,水铫子里的水咝咝轻响。
渐渐盆内的炭烧透了,半边成了白色,里面隐隐一两点火星,间或一闪,灭了,又在另一处冒出来。灼灼的热气扑在身上。风荷暖过来,脸色也因回暖过来,白皙的双颊上隐隐透出一些绯红的颜色。
翟展终于找出一句话来说:“佛像还得绣多久?”
风荷仍是粉颈微垂,衣襟上用平针绣出细小的水波纹,鬓角一丝发丝垂下,衬得衣襟上的水波纹荡漾起来一般,她的声音也让人觉得虚幻似梦:“也不十分说得准,总得一年多。”
“日日夜夜这样绣,想必极为劳累,公主若不着急催你,你自可缓着些。”
风荷只是默默地听着,良久,翟展又问:“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也记得一些,都是不打紧的,最要紧的偏生忘了。”
“什么是打紧的,什么是不打紧的,也说不清楚。说不定,你记着的就是要紧的呢。”翟展的目光落在已经冒出腾腾热气的水铫子上,唇边恍惚带着笑意:“我记得倒都是要紧的事情,正因为记得,反不得解脱。”
风荷不知道他说的要紧的事情是什么,却见他目光中有一星含义不清的隐忍光芒。半晌,翟展轻轻地不易觉察地叹出一口气来,起身拎起火盆上的水铫子,灌进茶壶里,又从搁架上另拿了一只瓷杯,用开水烫过,方从茶壶里斟出一杯热水来,放在风荷身旁的桌边上。他自己也斟了一杯,慢慢放在唇边吹着。
风荷想起屋檐下吊着的篮子,门楣上的那枝杏花——或者,那真是要紧的事情?她从不是多话的人,不知为何,竟追问了一句:“那到底什么是要紧的?”
翟展茫然地摇头:“不知道……曾经,我以为我知道,其实……算不得数的……”
风荷不由伸手在胸前摸了摸,隔着衣裳,玉佩的形状仍是分明,她心里想——这玉佩要紧么?
翟展忽然没头没脑地微笑道:“有些事情便是天意,起初以为不打紧,后来渐渐知道,竟是至为要紧,旁的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
风荷抬眼看他,只见他也正看过来,风荷心底一动,忙闪开眼神,却觉得翟展的目光许久没有离开。
喝过了茶,翟展仍旧穿过花园送风荷回清音阁,他们来的时候踩开的脚印里已经冻了冰,翟展仍然走在前面,仍旧另踩开了新的脚印。
风荷一路垂首跟在后面,心里漾开一阵阵无来由的惆怅,又夹着无尽的欣然,竟鼓荡得心里满满的,终究溢出两行泪下来。
穿过一园的积雪走出来,在屋子里积蓄的暖意都被雪吸走了,他二人一路无话,待走回到清音阁,片刻前那一片融融的暖意已消散于无形。
风荷原本滚热的泪,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亦不过片刻便凉了,冷了,终至冷得似这雪夜了。
清音阁的夜晚静谧如常,两人在西廊下静默地站了一会儿,风荷心底里丝丝缕缕的牵念纠葛,又不敢放肆,只得道:“天色已晚,风荷不留翟郎了。”
翟展身形纹丝未动,暗黑的夜里,风荷恍惚见他脸上似有抹怔忡之色,良久,方对风荷道:“早些歇息吧。”
他说的虽是些寒暄之词,风荷却觉得他语声间甚是寂寥惆怅,她自己也心中也凄惶起来,心中本想同他说些什么,却又空落落寻不出一句话来,沉吟了一刻,终于极低的声音道:“公主前几日曾说要我留下。”
“留下?”翟展不解。
“是,公主说让风荷留下绣花……”
翟展沉吟良久方安慰道:“你若不愿意,公主自然不会强留,你若愿意……”一句话说了一半,后半段却不知为何,没有再说下去。风荷垂首不语,只百合髻上插着的一支小小的步摇轻轻的晃了晃。
翟展便走了,风荷听见他靴声橐橐,踩在积雪上亦吱吱有声,直听得脚步声远,方敢抬头,他的背影渐渐消没于无边的夜色里……
这场雪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犄角旮旯里的积雪多日不化,花园里行走的人已将那积累的雪尽数踩踏得不成样子。风荷从花园的东角门看进去,只见一地的泥污,实在不忍再走进去。
已经是年末了,驸马府中日渐繁忙,一进十二月,开元皇帝为十八子寿王清更名瑁。风荷隐隐听见下人们时有议论——帝王所执的玉器称为“瑁”,“瑁”啊,皇帝此番为寿王更名,这其中……这其中……每到此处,必然语声渐低,仿佛其中自有不言自明的内涵,说者听者都心有灵犀,否则,说的人算是白瞎了眼,听的人只好算做是牛了。
寿王李瑁这阵子是春风正得意,更名后不几天,开元皇帝即下诏命,册封河南府士曹参军事杨玄璬的女儿杨玉环为寿王妃。寿王纳妃自然非同小可,册妃的诏书一下,后面的事情繁冗异常。又因纳妃之故,寿王从原来的住处搬到了夹城南三堂一处宽旷的地方,屋宇内外轩丽精致,抬头正可看见建在高高的城墙上的阊阖阁。
新宅子虽好,却在寿王搬进去的第一天夜里闹起了鬼,说是有下人在当天夜里见到一个黑影子从寿王的书房上跳下来,寿王虽极力压制,却还是闹得沸沸扬扬。
咸宜公主这几日以来本来因寿王更名纳妃换第等事心中欢欣鼓舞,却兜头浇下这一盆凉水来——可要小心了,太子动了什么念头也说不定。驸马杨洄忙将翟展派去寿王身边,翟展从这日起便住在寿王邸。
寿王为人敦厚平和,不见半分乖戾脾气——这样性格的一个人却在同太子争天下。翟展自忖他必有些常人没有的秉性,因此每日小心谨慎,十几天下来却也相安无事。
那个黑影并没有再出现。
翟展丝毫不敢懈怠,倒是寿王并不以为意,说了几次让翟展回去驸马府,杨洄坚持不肯,翟展也就在寿王这边耽搁下来。
到了月底,寿王只说没事,再三再四地不肯留翟展了,杨洄无奈,只得命翟展回来。翟展在寿王府中虽说并没有做什么事情,不过日常守在寿王身边,寿王不愿招摇,出门的时候并不带他同去,说来他不过是过寿王府闲散了几天。
咸宜公主却在他回来当天晚上,设宴谢他,他虽自知受之不起,无奈杨洄也坚持,他再推辞反而不恭,只得领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