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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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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下了一夜没停,到了卯时三刻,屋子里还是乌蒙蒙的,杨洄掀起幔帐向外看了看,窗纸上亦是一点些微的亮色。躺在他身侧的咸宜还睡得深沉,乌亮浓密的长发披散在大红的枕头上,一床红底白绫的被子堆在颌下。杨洄不由伸手将咸宜的被角向下掩了掩,原来咸宜早已醒了,轻轻地娇呓道:“嗯……别……”
杨洄见她醒了,又向里靠了靠,问道:“你看前天晚上圣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咸宜翻了个身,亦靠近杨洄怀内,良久,方有一阵温柔馨香的气息扑在杨洄脸前,便听咸宜道:“四个字——天威难测。”
杨洄心中不由一沉,又问:“那我们……?”
“自然是竭尽全力,”咸宜仰头看他,“无论如何,我自然是竭尽全力的,如今清儿已是骑虎难下,这时节就算他肯抽身撤步,又有谁肯信他?”
咸宜一双明亮乌黑的大眼睛注视着杨洄,杨洄与她对视片刻后点头道:“我明白,我是说……下一步?”
咸宜复又将头埋入杨洄胸前,半晌,才低声道:“等我想想。”
杨洄亦不再出声,两人相依听那窗外雨声,淅淅簌簌已是透出几分秋寒。反正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咸宜和杨洄直到巳时初刻才起身,梳洗早饭过后,咸宜倚窗看庭前细雨如织,天上厚云压顶,便向杨洄道:“这天气你也出不去,前天我看了父亲新制的一支曲,正好我弹给你听吧。”
杨洄斜靠在玉枕上:“好。”
咸宜又道:“过清音阁去才好,这里的声音终究比不上那边。”
杨洄笑一笑:“我反正不懂,你随便弹一两段好了。”
咸宜便吩咐丫鬟到清音阁中去拿琴,秋娘于是吩咐两三个人撑伞过去拿,方差遣人出去,杨洄又忽然道:“不如过去那边吧,正好叫翟展也过去。”
秋娘听见驸马说,赶忙一边差人追出去,一边张罗伞具服侍公主。
一行六七个人浩浩荡荡服侍着公主和驸马从内院到清音阁去。雨中果然凉意袭人,咸宜虽然已经换上衬里丝短襦亦觉得身上寒浸浸的。行至清音阁外,翟展已然在回廊下等候,却还是穿着昨天的薄麻布衣裳。咸宜见状,笑道:“也不怕冷。”
翟展只是微笑不语,迎上前来行礼,并同咸宜杨洄一同进入清音阁内。杨洄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但看他已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翟展亦知道杨洄心中定然不安,故而亦用目光示意他放心,彼此四目交错的一瞬,皆已心照不宣。
清音阁因房屋高大幽深,愈发显得清冷,咸宜命人点起取暖的火盆,又将前面的窗子打开走碳气。三人落座闲谈了一阵,等丫鬟点好了火盆,烘得屋子里有了暖意,又将炭盆盖住,咸宜方拿出一叠曲谱,坐到琴几后面,调调音调,缓缓弹奏起来。
杨洄与翟展不甚通晓音律,只是听那琴音如行云流水一般倾泻出来,煞是好听,都默不作声地静心聆听。一时间,清音阁内外唯琮琮琴声和着簌簌雨声,飘荡如缕,不绝于耳。
风荷昨夜一晚睡不踏实,早上起来一照,果然双目略有浮肿,眼睑下淡淡的青色,昭然若揭是走了困。窗外雨声萧然,愈发是一种含怨带愁的姿态,自己亦觉得沉闷。便从镜匣当中找出脂粉,淡淡地敷了层粉妆,又用眉黛轻扫蛾眉,在唇上薄施一点绯红的胭脂。她通常不施粉黛,此刻临镜自览,亦是新鲜好看。
收拾妥当,外面雨声缠绵,风荷没有到厨房里去吃早饭,胡乱吃了几只果子,依旧收拾针线开始干活。才绣了一刻,听见窗外脚步声响,几个丫鬟撑着伞一路嬉戏而来,到了阁前刚开了门,又有人随后赶来,在廊下说话。风荷抬眼看了看,并未理会,换了线接着绣。未及,窗外便静了,那众丫鬟已开始洒扫收拾。风荷不知何故忽然心中一动,不禁又抬眼望去,便看见翟展打了一顶湖色纸伞走进来,忙乱的丫鬟们纷纷行礼,翟展亦含笑还礼,进入回廊中,将伞上雨水抖落,支在廊檐下。
阁内正在洒扫,翟展负手在廊下立着,天上飞过一对玄色雀儿,翟展昂头看那雀儿交翅向西南飞去。待那对雀儿飞得远了,他仍长身立于廊下,目光遥遥追随,似有所思。
翟展举头看了一阵那逐渐远去的飞鸟,便将目光掉转至西廊下,最末的一间,喜鹊登枝的雕花窗上糊着清爽的绿纱,隔着纱窗看不真切,只依稀影影绰绰一个单薄的身影临窗而坐,目光也似向自己望过来,翟展便隐隐露出一抹微笑。风荷因在室内,看亮处自是清晰,翟展眉梢眼角的一缕笑纹皆看得明明白白,看他面上神态虽已平和,但心下却觉得那平和下面必藏着什么。
等公主和驸马一行人浩荡而来,进入阁内闲谈了半晌,风荷依旧怔仲在那里。自打中秋夜至今已是三日,她并不曾细细梳理自己的思绪,此刻忽然觉得万分不妥——自己日常并非不能自持自重的人,何以竟对这见了几面的陌生人生出如许牵连?亦不过是几面之缘,何以心底里竟早已将他当作了极熟识的人?
风荷在窗前拈针出神,不一刻,阁内传出缕缕乐音,四散开来,如丝如缕,延绵缠绕……一如心底里那些理还乱的思绪,纷纷扰扰不肯罢休。
一曲奏罢,咸宜起身问道:“怎么样?”
杨洄含笑称好,咸宜又问翟展:“可是真的好?”
翟展亦微笑道:“我不懂音律,不知听着悦耳可算是好?”
“你们都不懂,我也懒得讲了,”咸宜坐回日常坐的月牙凳上,又道,“刚才我抚琴之际,想起一件事情来。”
杨洄只当她心里惦着早上两人谈的事情,问道:“这么快就想好了?”
咸宜并不知道杨洄说的是什么:“想好什么?”
咸宜看他和翟展都盯着自己,便道:“我在想那杨万顷到底有什么想法?”
杨洄万没料到咸宜竟然是说杨万顷,不由扭头看翟展,翟展亦正看他,两人四目相对,杨洄略松了一口气——幸而翟展面色如常。
杨洄此刻一万个不愿意提起这个人的名字,忙掉转头对咸宜道:“他有什么想法也不碍我们的事,昨日请他不过是客气二字,他来也不过是这两个字。那是个老顽固,你休想从他哪里讨到什么便宜,我们还是少惹他的好。”
“本来我也这么想,可巧昨天我听说了一件事,想来想去,都觉得是我们拉他过来的机会。”
咸宜公主此刻一心只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听出杨洄语气中的那丝焦躁,仍旧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听说,他跟张九龄为了一桩什么公案,闹翻了。”
杨洄只想立刻结束关于杨万顷的话题,胡乱应道:“他们原就许多地方政见不和,不算什么。”
“这难道不是我们的机会?谁不知道张九龄处处偏帮太子,将来张九龄若得势,那些同他政见不和的朝臣岂不是更没了说话的余地?杨万顷也不是傻子,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该帮谁吗?”
“我们跟他一贯也没什么交情,何苦来招惹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怎么是无关紧要呢?我看他在朝中也有一众人,原本我们是没机会拉拢他,正巧张九龄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我不赞成招惹这些不可靠的人。”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翟展压进心底里的愤怒又开始藤蔓一般顺着缝隙向上爬,不一刻,又将一颗心团团困住。杨洄急于想结束关于杨万顷的争论,脸色上便带出几分急迫颜色来,咸宜看他表情焦躁,愈发起疑,偏要问出他这主张的来由,更是说起来没个完。
翟展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踱至窗前,靠在窗棂上,假意看庭前落雨,其实,一切落入他眼中皆如无物。
杨洄一边同咸宜说话,一边侧身看翟展,只见他目光穿过蒙蒙烟雨,落在一处地方。杨洄亦随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正看见为公主绣佛供的女孩子撑伞从屋内出来,拾阶而下,从庭中青石小道走出去。杨洄收回目光,却见咸宜正定定地看着他,方淡淡地说道:“这雨恐怕还得下上一阵子。”
咸宜看他一幅心神不属的模样,恼怒起来:“算了算了!你少敷衍我了!”
“看你,怎么是敷衍呢?”杨洄忙笑道,“我是怕杨万顷那种顽固的老头子坏我们的事。”
咸宜看翟展起身到窗前去站着,揣度他是听他夫妇二人争吵不免尴尬,因此躲开了,咸宜这才罢休。
杨洄便到窗前去同翟展说话,一时却也寻不到话题,又碍着咸宜在旁,有些话也不能说,二人只是并肩在窗前站着。咸宜坐在他二人背后,亦默想着心事,一时间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未及,已将午膳传至清音阁侧殿,三人落座用膳,皆因各有心事,席间甚少交谈,当地下站着三五个丫鬟不时添汤布菜,只听见一星半点杯盏碗碟清脆的磕碰之声。
待午膳已毕,翟展即告退离去,杨洄目送翟展离去,轻叹道:“你我身边这些个人,唯翟展办事最为稳妥可靠……”
咸宜因刚才的事情还在不痛快,道:“他不是我身边的人,是你身边的人,前几个月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杨洄笑问:“还生气呢?”
咸宜索性道:“不对么?我本来不认识他是哪个,还不是你说他可靠便算可靠。”
“我这话不是白说的,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杨万顷跟你跟我可都算不得什么。”
杨洄此话虽不十分有道理,乍听上去却也无从反驳,咸宜一时无话,又唤了人来添茶。
杨洄沉吟片刻,忽然又问:“给你绣佛像的那女孩子叫什么来着?”
咸宜手中端着一碗茶正待要喝,听杨洄忽然问起这话,端着茶盏抬头看杨洄:“怎么了?”
“我看那女孩子,倒有几分灵气。”
咸宜并未答话,只拿眼睛继续看住杨洄,等他说下去。
杨洄却又不再说话,咸宜低头喝了一口茶,笑道:“有没有灵气与你何干?”
杨洄微微笑道:“与我自然无干。”
咸宜听他说得没头没脑,也懒得费神去问,两人闲坐无语。
这场秋雨过后,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到了九月,窗上的竹影纱亦都换了下去,偶尔启窗,庭前亦萧瑟清冷。
咸宜所筹之事,终究因牵扯太大有诸多不妥,不得不暂时搁置,又兼其他诸谋不顺,原本进行着的事情亦都暂时搁置了。一时之间,公主驸马便都闲下来了,连翟展也一并闲散下来。咸宜闲暇无事,又开始日日在清音阁内起坐,仍是清晨过来,晚膳后方回内院去。
因此府中上下大事小情皆是奏报至此,风荷隔窗听着,只是日日脚步声不断。
倏忽又过了十几天,风荷虽日夜赶工,还是又绣了一个多月,那幅供养人像才完工。
因是满地施绣,又用了各种凸现的针法,整幅绣像饱满光润。风荷绣完最后一针,掐断丝线,仔细地将线头藏好,对这那绣像看了足有两三炷香的功夫,方将绣像拿了下来,双手捧去给咸宜公主看。咸宜正在阁中调拨琴弦,风荷双手捧着绣像在回廊外停住,良久,那琴声兀自不停,只管缠缠绵绵地越窗而出。
这日天气晴好,碧空高远,无云无风,偶有鸟雀在头顶扑翅而过,庭前铺满暖阳,树影佁然不动,唯穿窗而出的乐音飘飘荡荡,风荷听那琴音悦耳,也听得呆住。
秋娘从偏房拎了热水出来,见风荷抱着绣像立在当地,忙进阁中回禀,咸宜听说绣像绣好了,即停琴唤风荷入阁。行礼已毕,咸宜命丫鬟收拾桌面,将绣像平铺其上。绣像乍一展开,众人眼前皆是一亮,只见绣像上所用颜色不下几十种,却是铺排得当,一丝不乱,各处所用针法亦不下十数种,衔接恰当,如行云流水,舒畅自然。绣像当中所观音大士眉目之间端庄安详,目光深邃平和。观音大士衣衫上的忍冬纹和卷草纹雅致细腻,背景上的祥云仿如在微风中缓缓流动。
一时之间,众人皆被这幅绣像吸引住,阁中尽管有六七个人,却寂静无声,只依稀可闻众人的呼吸声。
良久,咸宜方轻声道:“比我想得还要好。”
各人才回过神来,纷纷赞叹,风荷听人这般赞赏,面上渐渐透出绯红,只是低头不语。咸宜公主又赞赏几句,从发间拔下一只通体莹碧的簪子赏赐风荷,惊得风荷慌忙跪下,不敢伸手去接。
咸宜将簪子交到秋娘手中,示意秋娘给风荷戴上,见风荷还是诚惶诚恐地样子,笑道:“拿着吧,以后活儿还多呢,绣得好可不只是一只簪子,我自会重重地赏赐于你。”
风荷磕头谢恩,低声应道:“是。风荷谢过公主赏赐。”
待她磕头已毕,秋娘方上前拉起她。她本来只简单地挽着一只偏髻,亦没有装饰之物,秋娘便将簪子替她插在偏髻一侧。
杨洄和翟展这日都在阁中闲坐,咸宜同风荷说话之时,翟展一直俯身看那幅绣像,他虽对女红一窍不通,但亦觉得那绣像宛如浑然天成,竟不似凡间俗物。不由抬头看风荷,心中轻叹,如此聪颖剔透的女子,偏生连姓什么都忘了,可见俗语说得不错,果然是红颜命薄。
翟展手指从绣像上抚过,只觉得丝丝缕缕温软柔滑,竟忽有一股说不出的心悸猛地撞在胸膛上,倒让他自己也是一惊。眼睛尽管还盯着那绣像,心底里却缓慢升腾起了一些邈远的记忆,隐隐在那里回旋,却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杨洄同他说话也没听清楚,只含糊其辞地应着。
杨洄又道:“前日在齐府上也见了一幅观音像,据说还是这洛阳城中最有名的绣娘绣的,同这一幅比简直可称云泥之别。”
咸宜笑问:“又跟你张狂了吧?”
“可不是么,哪天叫他来看看……”
翟展再伸手去抚那绣像边缘上的卷草纹,劈得极细的丝线上仍是一股说不清的暖意顺着指尖涌向心里,竟让他再一次心潮汹涌,不能自持,旁人只见他唇角似有似无的一点笑意。
风荷本待问过咸宜下一幅绣那一张图样,便准备回去开工,还未开口,却听咸宜道:“你也忙了两个多月了,今日就放你一天假,回家去看看吧。”
风荷听公主如是说,心中欣喜,又敛衽行礼谢恩,轻快地退出阁外,自去准备。不过是回去一天,倒不用带什么东西,只是重新梳洗一遍,换了一身秦府里捎来的新衣裳,发鬓间依旧插着咸宜赏赐的簪子。
路程不远,风荷一路脚步轻捷,也就是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远远已看见秦府的黑漆大门外站着几个人,当中一看身形便知是路大娘,风荷奔过去,果然是路大娘正同送菜来的农妇交涉。
路大娘正同那两个农妇纠缠不清,直到风荷附耳唤了一声“路大娘!”,方抬起头来,只见风荷穿着绛红的裙衫,笑吟吟地站在身侧。两个多月不见,身量似乎也长高了些,愈发显得亭亭玉立。路大娘不再同那送菜的农妇缠歪,给了钱打发道:“算了算了,走吧,下次再送这样的我们可真不要了。”
风荷等路大娘打发了农妇,方一同进入门内,不等关好院门,路大娘已一路嚷嚷进去:“风荷回来了!”
风荷转身关好大门,忙向内快步走去。院内树木的绿色已经老到了一种苍苍的颜色,略显颓败,石鼓虽擦得干干净净,终究显得有些清冷。方走上前廊,夫人和颖心已经挑帘出来了,乔秀茹芸等人亦从各处出来。大家才见了面,自然有许多话说,叽叽喳喳地热闹了一阵,夫人终于得空问风荷:“佛像绣得怎么样了?还得绣多久啊?”
“才绣好了一幅,还有□□幅呢,恐怕还得绣一年多。”
夫人一听这话,转头看了看颖心,叹道:“这可怎么办?”
风荷不解何意,只是看着颖心。
半晌,颖心才告诉风荷:“我们可能过几天要回长安去了,那边铺子里有些麻烦。”
风荷一愣,问道:“那我……”
“这两天正为你这事犯难呢,你恐怕要自己留在洛阳一阵子了,这事却也棘手,到底是驸马门第,我们不便高攀,去向驸马府说什么。”
风荷听颖心这样说,心中也颇为踟蹰,到底还又是颖心安慰她:“我们只能改日托人同上次来的长史曹耘去说,也算是把你托付给驸马府了,几时绣完了,捎信给铺子里,我再派人来接你。”
风荷原本一腔欢欣地回来,却得了这么个消息,心头沉重。又同颖心说了一刻梯己话,只觉得一天的时光倏忽而过,一眨眼功夫时候就不早了,只得回去。这一别,必然是经年见不到,颖心和风荷皆是洒泪而别。
秦夫人派府中杂役将风荷送到驸马府外,门房的人已经知道是为公主绣佛像的人,没有多话便放她进去。
此时正是晚膳时分,府中一片寂静,风荷料想公主定然还在清音阁中,一路走进去,暮色朦胧之中,远远看见清音阁中窗棂沉沉,并未上灯。风荷在这里这几个月,虽不是十分熟悉,也大致辩得清楚各处。便到内院去寻秋娘,还未走到,已看清亦是一片乌沉沉。只好又回门房,门房里的人告诉说公主入宫去了,又说替她告诉管事的她回来了,风荷才放心回去。
因没有问清楚咸宜下一幅绣哪张图样,风荷不敢擅作主张,晚上便没事可做。她在屋内坐了一阵,心头怔忡不宁,起身到花园里去闲走。上次不辨路径错进了花园,认识了出来进去的小路,她常常在清晨抑或黄昏,园内无人之时进去走走。
已是暮色深沉,花园内的景物影影绰绰仿如水墨画上的图景被水洇开,园中寂静无人,成群的暮鸦在头顶盘旋,尖厉的鸣叫撕破沉沉的暮色,直插入心。风荷沿着园内小路向东走去,直走过了两道小石桥,乌鸦的啼鸣声方渐稀渐低。十月初的天气,白天犹可,天一擦黑,风已凉得有几分透骨了。风荷虽觉得身上有些许寒意,却还是不愿回去,便在水边拣了一块石头坐下。
日头已经落了,西天里只微余一抹紫红色,亦渐渐沉下去,变成了稀薄的黑色,再沉,便是沉沉的黑色了。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不远处的树梢上,有一两颗剪碎了的银锭子似的小星闪动在西天里。
风荷坐在池水边举头遥望着那弯朦胧的月牙,心底里无名的愁绪一层层地蔓延开来,眼中簌簌地落下泪来,风荷抱膝缩肩地将头埋进胸前。想到颖心他们虽是主人却也是亲人,他们这一走,自己便是孤零零地在这里了。自此以后,更要步步小心,万不可行差踏错,紧要是安安稳稳地绣完了这些佛像,好回长安秦家去。
四周沉寂下去,远远的暮鸦的鸣叫亦渐渐消失,只听风吹过树木的枝叶间几乎微不可闻的簌簌之声。那橐橐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里响起格外清晰,风荷初听见那步声,耳中虽甚是分明,心里却做不出反应来。强自挣扎了半晌,方勉强抬起头来,却见翟展已站在身侧了,手中拎着盛酒的小壶。
翟展诧异地俯身看着风荷问道:“风荷?你回来了?怎么在这坐?”
风荷抬头看他,黑暗中眉目依稀,只看得清一双深沉的眼眸近在咫尺,风荷看见他心里恍恍惚惚竟十分委屈。
翟展凝视她半晌,见她只是原地坐着不说话,便伸手在她肘下轻轻一托,触手只觉花纱罗的衣料一片冰凉,想是坐在这风口里不少时候了,柔声劝道:“天气冷了,回去吧。”
风荷愈发想哭,只怕翟展看见,垂首道:“这就回去。”
咸宜进宫一走便是三四天没有回来,风荷只得自己将图样子都拿出来细细看了几遍,余下的时间便绣那日咸宜应下那几位贵妇的手帕,亦是繁复华丽的图样,别人都已经绣好了,只有一位曾说不给个十条八条不行,咸宜让风荷自拿主意,风荷怎敢怠慢,自然是按十条的数绣。
咸宜此次入宫却因为武惠妃有恙在身,竟住了七八天才回来,风荷绣完了三四条帕子。
这几天亦没有再见到翟展,偶尔临窗而坐,不免想起他长身玉立于回廊之下,起身推窗,庭中唯飒飒冷风,心中升起些许惆怅。
咸宜从宫中回来,另拿了一幅普贤菩萨像的图样给风荷,说是武惠妃的图样,风荷不敢怠慢,洗过手方敢接过图样来看。只见图样上普贤菩萨宝像庄严慈祥,座下莲花,头顶光环,背后祥云缭绕,图样亦是六尺见方。咸宜又嘱咐风荷务必尽心,不可马虎等等,风荷怎敢大意,将那图样仔细看了两日,心中筹划已定,方开始下针。
不几日的功夫,秦府果然派人找到驸马府长史曹耘,说明即将启程回长安去,曹耘回禀了咸宜,咸宜听说又特准风荷在秦家启程的时候去送别。
风荷心中虽万分不舍,亦是无可奈何,不过是徒然在人后落了许多眼泪而已。
翟展从旁看去,见她时时小心翼翼,料她即便有什么委屈也必然不会吐露半分,且无处去说。恰巧一日路过清音阁,见阁门大开,秋娘一个人在清音阁里找曲谱,忽然想起这件事,便进去同秋娘说了,说风荷孤身一人在这里,该当多多看顾她一些。
秋娘听他说完,差异地盯着看了他半晌,方戏谑地一笑,道:“翟郎这说从何说起呢?”
翟展处事一贯沉稳,此时被秋娘一说,才发觉这话确实不妥,当时竟呆立住了。秋娘看他面色微变,才正色道:“翟郎放心,您既托我,我自然尽心。”
打此后秋娘果然尽心,连风荷亦觉得秋娘对自己颇为看顾,有时候下人有什么疏失之处,皆是秋娘惦记添补周详。风荷谢过几次,秋娘只说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