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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   这日天气晴朗,朝霞透过窗纱落在绣像上,饱满的颜色愈发灼灼如华,耀人眼目。风荷接着用大红掺金丝的线施滚针绣观音像的绲边,一上午绲边上的纹饰渐渐有了眉目。
      中午吃饭,秋娘和另外几个咸宜身边的丫鬟说花园里的菊花今年开得格外好,都说吃过饭去摘一些。
      十几天来风荷一直是跟着咸宜的丫鬟们一起吃饭,虽说都是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终究因风荷不爱说话,彼此还十分陌生。满屋里她们嘻嘻哈哈说得热闹,风荷只默默地低头吃饭,心里想着绲边上的滚针如何可以更细致。
      秋娘忽然拉一拉她,笑道:“风荷,我们带你一起去吧,你来了十几天了,哪里也没去过呢。”
      风荷正要点头,但见其中一个细眉凤目的女子似有些不悦,于是连忙推说不去。秋娘也没勉强,吃过饭众人结伴去摘花,风荷独自一人回到清音阁。
      整个清音阁静悄悄的,风荷坐在窗下的绣架前,阵阵柔风吹进来馥郁的花香,虽无人声,却也惬意。绣的时间长了,精神难免不济,也不知道怎么一恍惚,针尖扎在左手中指上,一滴细细的血珠突兀地冒出来。
      也就是在她低头吮去指尖上的血珠时,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透过竹影纱正看到有四五个人从绿树掩映的小道中间直奔清音阁而来,皆是锦帽华服的男子,远远看去虽眉目五官不甚分明,却看得出个个气宇不凡。
      想是驸马过来了。
      那一群人拐上清音阁前的台阶,除驸马外其他人竟然也从容登堂入室,风荷不由有几分纳罕,这清音阁中日常也就是驸马出入自由,鲜有陌生男子进入。风荷因好奇,不免多看了几眼,忽然发现走在最后的一位身着雨水青衣裳的男子背影颇眼熟——竟有七八分像终南山脚下那素衣男子。
      稍一错神,那几个人已经进了屋子,门外只余一地金黄灿然的光芒,接着便看见几个丫鬟里外进出地忙乱起来。风荷疑心自己看错了,那人虽也见过两次,终究算不上熟稔,如何竟记得住人家的背影。想必是整日低着头,眼睛花了。
      低头只见胸前那枚碧玉盈盈如水。
      若真是那人,倒不好意思了——这玉坠子八成是他的。
      整整一下午,驸马和与他同来的一众人都留在清音阁内,偶尔听见有爽朗的笑声传出来。房子拱顶上的鸱吻在青砖地上缓缓移动,渐渐移过了正房的廊子,移过了廊下的小路,渐至暗淡下去,各处渐次亮起灯光。
      清音阁内已经传了晚膳进去。
      风荷亦收拾起针线出去吃饭,吃过晚饭回来,正房中晚膳已毕,丫头们正在往外收拾杯盏碗碟,从开着的两扇大门看进去,只依稀是驸马同公主两个人在里面,那几个人显是吃过饭已经走了。
      风荷进屋点起灯,将烛台移至绣像前的高几上。笸箩里的丝线抽来抽去便纠结在一起,风荷就着灯光,细细地将缠绕的丝线解开,五颜六色的丝线在风荷手指间渐渐条理分明。将丝线理清,风荷穿针引线继续绣起来,渐渐入了神,夜色亦深沉下去,中天里一轮圆月益发亮得清朗。
      第二天便是中秋,驸马府中整日安静,公主和驸马进宫拜见过皇帝和惠妃之后,留在宫中用膳,夜里亦留下赏月。
      清音阁中更是安静。
      入夜后,因公主驸马皆未在府中,众人皆各自去寻相厚的人赏月,风荷在灯下绣了一刻,渐觉得颈项沉重,亦见窗外月色照得庭院树木如笼了一层薄雾一般,便停针来到屋外。
      光洁的青黛色天幕上挂着一轮皓月,水银倾泻一般的光辉洒下来,地上瓦顶上皆铺了一层微霜似的泛起白光,且月中桂树历历分明。风荷在游廊边上坐下,庭前花影扶疏,风中微漾着阵阵花香。
      洛阳的天气略比长安暖一些,因此虽然已是中秋,却还是一片云淡气和,月色似也比往年西京的月色润泽饱满。
      风荷身上只穿着一件碧水青鱼口绫的短衫和一条碧色的藕丝裙,在廊檐下坐了一会儿,身上便生出微微的凉意,方欲起身到屋里去加件衣裳,忽听阁外石子路上脚步声响,未及已转过花丛,上了阁前的小路。
      来人亦不曾料到游廊之中有人,本行走如飞,转过花丛,猛然见月色下一妙龄少女坐在游廊边上,也唬得急忙停住脚步。
      两下里隔着庭前的小路彼此互望了一刻,便都认出了对方。
      风荷心想,原来果然是那男子,昨天并没有看错。
      翟展心中亦微微一动——竟又是她?真也奇怪,为什么屡次遇见她?
      一而再,再而三,也算是熟识的陌生人了,风荷起身道了万福,因并不知晓对方姓字名谁,并无称呼。
      那男子亦回礼,倒是问了一声:“娘子安好?”
      风荷唇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颜:“还好。”
      沉吟了片刻,对方又道:“在下翟展。”
      风荷不知怎么竟有些羞赧之色,所幸月下看不清楚,朦胧薄雾似的月光掩映之下,翟展只见她微垂着头,轻轻的声音道:“哦,原来是翟郎。”
      翟展听她声音轻柔,落入耳中甚是熨贴,又见她脸上些微的一点笑容,明澈剔透,且兼之月色轻柔缥缈,交相辉映令人不免生出了几分超脱之感,原本一腔的烦躁平息不少。
      风荷本不是爱说话的,但两人相对无言,不免别扭,略沉吟片刻,风荷主动向翟展说:“我来为公主绣佛供。”
      翟展笑了笑,心说,还真是有缘,兜兜转转地总是遇见,道:“公主婚礼那天我们在府门外见过,记得吗?”
      风荷点头道:“记得。”
      “那还记得终南山吗?”
      风荷又一展颜:“记得。”
      彼此仿佛心有灵犀,便都想到了同一天开元皇帝曾幸长芬公主府,翟展又笑道:“还有通轨坊西口。”
      翟展口中这样说着,却心念微动,思绪跳了跳,还有一次——那时虽夜色深沉,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姿,那似有似无的一丝香气却真切。
      两个人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在月下站着,疏影摇动之间飘过阵阵花香,远远的还有丝竹笙箫之声,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在月色里荡开……仿佛是洞箫在临水的浓荫深处吹出……缥缈的乐音似清润的雾气柔柔地环绕身侧……
      两个人听着那丝丝的乐音轻柔婉转,皆都有几分沉醉。
      日后,风荷总会听到这乐音,并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是何曲目,只是固执地响起,一次又一次……

      良久,翟展才道:“我到里面去拿件物什。”
      “翟郎请便。”
      翟展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似要说什么,却又有些不好开口。风荷抬头看着他,半晌才听他问:“敢问娘子贵姓?”
      又一个问姓什么的。
      风荷略一垂目,道:“小女子风荷,主家姓秦,本姓……不记得了……”
      不记得姓什么?
      翟展心中一凛——必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否则岂有忘了姓什么的道理?不由得叹了口气,说了声告辞,转身离开。
      风荷看他推开清音阁正房紧闭的两扇大门走了进去,不一会点亮了里面的灯烛。轻轻地起了一阵小风,吹得风荷打了个冷战,匆忙进入室内。
      隔窗而望,只见清音阁内的灯光未及便也熄了。
      复有脚步声起,依旧穿过绿树夹道的小路出去,风荷隔窗看到他在夜色中急促而去的身影消失在房屋的拐角处。倚窗怔仲了半晌,并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仿佛空白一片,然而心底的每一个角落却又都饱满得没有一丝缝隙。
      风中阵阵花香隔窗送来,只见廊下灯影里疏枝摇曳,又低头看到胸前的玉佩,在昏黄的灯烛下闪着润泽的光。本来昨天还想到这玉佩的事情,今日面对面了,却忘得干干净净。转念又觉得幸亏是忘了,若问了,不还给人家倒不好。此刻,也不知是该摘下来还是挂着,若这样带着,下次碰到翟展不问倒不好,可真的还给他,风荷却是万分不舍;若摘下来,有些隐藏不愿归还的意思,却又让人有些脸红。
      些许的一点小事,百转千回地在心底里盘旋,竟想了半夜,最后,到底仍旧挂着。

      第二天一早起来,清音阁里依旧悄无声息。她来到院子里,风吹树摇,簌簌有声,身旁的八月春开得熟透了一般,氤氲的暗红直溅到眼睛里来。间或有被风吹落的花朵掉在地上,风荷不由蹲下去拈了几朵起来,湿重的花儿染得手心里一片洇洇的淡红色,风荷拨弄着花瓣,丝丝的脉络隐约可见,她心中有几分惆怅之情。
      不一刻,几个丫鬟簇拥着公主向清音阁逶迤而来,一片花红柳绿金步摇。
      风荷慌忙站起来,抖落身上的花瓣,近前行礼。
      咸宜看见风荷忽然停下脚步道:“哎呀,我忘了……”
      风荷不知何故,亦不敢问,只等着咸宜把话说完。
      “该让你提前绣点手帕荷包什么的今天送人。”咸宜想了片刻,又道,“来不及了,再说吧。”
      言罢,咸宜带众丫鬟匆匆进入清音阁内,片刻,众人七手八脚地拿了古琴离去。
      原来这日驸马府大排盛宴,还不到晌午,门前已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清音阁里倒很安静,不过是早上咸宜过来了那一趟,整个上午再没人来过。风荷在屋子里绣了一回,又出来倚着游廊的柱子坐一回,又进去绣一回,一上午进进出出好几趟。
      待到傍午,又到廊下来坐,且将幅供养人像的图样摊在膝头,细细地筹划着各处的针法。
      日头渐渐耀眼,落在身上亦灼人,几只雀儿落在花荫下寻食,偶尔蹦跳至风荷的脚下,尖尖的嘴来啄她绣鞋上的花儿,风荷懒得理会,任它在脚下蹦来跳去。
      风荷坐了一会儿,远远看见秋娘从前面的小路上拐进来。秋娘步履轻快,因走得匆忙,带起些风来,吹得嫩黄的衫子鼓起来。也因有风,她头上插的翠金珠串来回晃悠悠地反着光。
      秋娘此时也看见了风荷站在廊柱下,远远亦笑了,到了近前已是笑得灿烂:“公主请你到前面去呢,几位夫人才刚听见说公主找到了你绣佛供,要见你呢。”
      秋娘见风荷额上腻着细密的汗珠,脸上绯绯一点红晕,想来是日头晒的,心说这丫头平日娴静得仿如是一尊雕像,此刻反倒添了几分生气,直拉着她往前去。风荷本不敢见生人,只是不便推辞,跟着秋娘一路往前面来,一路上树荫匝地,又有些风,倒并不太热。
      七拐八转来到一间小花厅,咸宜正同几位贵妇闲话,一色装束皆是浓艳的大红绯红淡金桥紫,说不出的富贵繁华。虽是花厅,房屋也同样是高大幽深,前后窗亦都大开着,风从厅中穿过,益发凉爽。
      厅中众人见风荷进来,一众的眼光皆落在她身上,她愈发羞涩,只是低着头。
      咸宜坐在上首,款款抬手招呼风荷过去,向众人介绍:“这就是风荷。”
      风荷连忙敛衽向各位夫人行礼,几位夫人都说免了,风荷不敢怠慢,依旧行礼如仪。
      “好清秀的女孩儿,又作得这一手好针线,真是难得。”左手边一位三十上下的夫人见风荷姿容清丽,不由称赞了几句,众人亦都附和。
      “各位夫人谬赞了,风荷万不敢当。”
      咸宜笑笑:“风荷你就别客气了,我也不敢替你多应,在座的每位一方帕子吧,等你闲了再绣。”
      “是。”
      左手边那位夫人却笑道:“别人可以啊,我是不肯的,最少也得给我绣个十条八条的。”
      “行啊,谁惹得起你啊。”不待风荷开口,咸宜已经笑起来,打趣着那位夫人。
      风荷又行礼应允。
      正说得热闹之际,有人进来请入席,于是各位夫人的丫鬟都进来服侍主人。
      风荷悄悄退至门外台阶下,待众人远去,才发现秋娘不知道哪里去了,想必也随公主去了,花厅内外已是空无一人,唯厅前一丛丛的大菊花,兀自绚烂。
      风荷虽已在驸马府住了些时候,但平日也只是在清音阁内,偶尔出来,也不过是清音阁周围,其他的地方从来没去过。
      刚才过来的时候,只记得道路径径相通,竟忘了是从哪里过来的了。她站在厅前的空地上,只觉得四周屋宇宏壮树木葱茏,前后左右四通八达,思索半晌,仍旧不记得到底是从哪条路过来的。只是知道清音阁在府邸中是偏北的,于是只得往北走。
      因今日宴席排场盛大,有头脸得力的下人们多在前面伺候,没头脸上不得台面的便趁着管事的忙乱,自去偷懒。又兼正是午时,天气燥得厉害,风荷绕过几重院子,竟是没碰见一个人。这驸马府偏又恁地大,看着一处处房屋皆是相似,又都不似,心下不由有些焦急,脚步也虚浮起来。
      一条路走到头,却被小小三间房舍挡住了去路,从房子一侧的廊子拐出去,眼前倒豁然开朗了,不远处一片郁郁葱葱,又有流水潺潺之声,风荷揣测此处应是花园。
      转了半晌,心浮气躁,便走了过去。
      果然是处占地颇广的花园,还引了活水进来,潺潺湲湲百转千折,展眼望去,隐约在层层叠叠的绿色里见到一座青石的小桥。风荷在一株柳树下拣了块石头坐下。每每吃饭时节听众人闲谈,她知道清音阁是靠着花园的,心里盘算歇一歇,沿着花园转一圈也就找到了。
      风荷才在石头上坐定,忽然听到一声长叹——哎!是个低沉的男声,风荷举目四望,四下并无人影。正狐疑,那个声音又道:“暂且这样吧,前面还有客人,我得赶紧过去,你别过去了,回去歇着吧。”
      语声甫歇,便从一堆嶙峋的石头后面转出一个人,此人身形甚是高大,穿着紫色袍服,正是她已在清音阁见过几次的驸马都尉杨洄。
      原来那堆山石后面临水有一座小凉亭,因亭前挡着石头,风荷坐得又低,故而看不见亭中有人。
      此时驸马距风荷也不过十步开外,驸马脸色阴沉双眉紧皱,乍见风荷,因不曾料到有人,骤然间竟然不及变换脸色,那一脸的怒色,倒好像是因撞见风荷而不快。
      风荷屈身向驸马行礼,驸马站住竟作势扶了扶,唬得风荷连忙起身。
      驸马走至近前才舒展开眉头,问话时亦如公主一般温和:“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风荷据实回答:“我……我坐一坐。”
      “哦?”驸马略一沉吟,又问,“你脸色不好,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只是……”
      驸马脸色已回转,和颜悦色地又问:“什么?”
      “只怕……是走得急了。”
      “哦。园子里凉爽,你坐一坐好了。”
      驸马说完从风荷身侧走过,脚步笃笃之声渐行渐远,并无一刻停顿,风荷却觉得背上凉森森的,好似偷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惊出一身冷汗,风吹过,浑身一紧。
      直到驸马的脚步声远去,再也听不见了,风荷背上的冷汗亦才慢慢落了,衣裳凉凉地贴在后心上。
      才刚驸马分明是在同人说话,可驸马走了许久,并不见有旁的人出来。风荷暗自揣测,同驸马说话的人可能从别的地方走了。她原是打算在花园里坐一坐的,此时也不敢了,她虽知道清音阁距花园不远,但并不知道确切的方向,因是从南面进来的,依旧是向北走。从那高大的石头旁边的小路走过去,便看见那座临水的小亭子,淡青的瓦,碧绿的柱子,深青的石桌石凳……

      驸马府一直喧嚷到夜里关坊门前才安静下来,阖府上下皆是人困马乏,公主和驸马亦都早早歇了,诺大的一处宅子,只见各处灯烛黯淡,除夜间上夜巡逻的,并没有几个人走动。
      翟展自午时回来倒头便睡,一觉直睡到二更十分。一睁开眼,只觉得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心下忽生无尽的恐慌,似要被什么拖进这无边的黑暗中,他骤然翻身坐起,只见门窗亦都大开着,窗外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无星亦无月。翟展站起来,慌不择路一般跌跌撞撞地扑到桌边摸到火折点亮灯,灯花爆开,扑闪扑闪地印在窗纸上竟也有些慌恐。
      他近来常常感到一阵阵无端的空虚和恐慌,十几年来的信念忽然变得陌生,只觉得身心俱疲,有时候常生出一种立时躺倒在地不再起来念头,任它怎样,就沉沉地睡去算了。如今,他早已不知道自己每日里在奔忙着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奔忙着,一次次的失败令他的目标是一日又一日的远了,远得遥不可及。此刻他心中唯一最为清晰的东西便是一种无法自持的愤怒,时时刻刻撞击在他的胸膛上,今日中午,这愤怒几近失控,竟险些害了驸马杨洄,闯下不可原谅的大祸!
      翟展一只右手扶住桌角,身子斜倚上去,一身的重量皆压在一只手上,硬邦邦的桌角硌得掌心火辣辣的疼——唯此疼痛是真实的!余者,不过是如尘亦如雾,摸不到抓不住,什么都没有,曾经红红火火的一大家子,倏忽什么也没了,连他那订了婚的表妹倩如,也没了。
      书案后的架子上撂着一对荷花白鸟弦纹瓶,这是当年同倩如订婚时众多定礼中的一件,其他的东西倒平常,唯这一对瓶却是姑母专程请了窑上相熟的师傅按照自拟的图样烧的,取终生相依平安白头的意思。当年的定礼堆在桌上小山似的,倏忽间便没了,独留下了这对瓶,如今千里迢迢地带在身边,竟是唯一的念想了。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只觉得心底里恐慌一阵大过一阵,几乎要被这黑暗吞噬。噬啮的恐慌时时地缠绕着他,有时候,他甚至想,不如索性放手,不再挣扎。
      檐下铁马叮当,在夜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直传出老远……
      风荷一夜睡不踏实,朦胧中总听到一声又一声低低的呼唤,一声递一声,延绵不绝,待要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恍恍惚惚听到一两声细碎的檐铁的摇动声。半夜醒来,屋子里墨一般黑,像是天阴了,晚上睡下前,天气还晴好,一轮圆月掩映在丝丝缕缕的薄云之后。风荷探身半推开窗子露出一块天空,果然外面亦是墨一般黑,无星,无月。
      恐怕是快下雨了,风荷心里想。
      过了三更,果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打在瓦上,打在树叶子打在花枝上,簌簌轻响。风荷亦还睡不沉,一刻仿佛还是不辨路径地走在毒日头底下,一刻又仿佛是在花园里,心中一惊,却躺在床上,身子底下垫着火似的烫。再翻身,还是在院子里走,还是在那有精致的亭台楼榭流水潺潺的花园里,日头还是毒辣辣晒得人发晕。
      耳边那一声递一声的呼唤忽大忽小……蕊儿……晴姐姐……风荷忽然不知被什么惊醒,勉力爬起来,浑身乏力,头重得似要跌下去。
      许是晒病了。
      一贯也不是这样娇弱的,且没有娇弱的福分。
      她强挣扎着从小几上端了盏茶,那茶是定更天倒下的,已经凉透了,喝下去又苦又涩,无半分清香。这一盏凉凉的茶喝下去,风荷才觉得一团浆糊似的脑子清醒了些。
      小几上放着的一朵半开的醉心莲,虽已离了花枝,在夜里却全开了,散发出阵阵清香。黑暗中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象水墨画轴上一朵被水晕开的花儿。
      那朵花是日间翟展在花园里摘下来的。
      原来,在山石后面的小亭子里同驸马说话的人是翟展。风荷从山石边的小路绕过去,看见他默然地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
      隔着亭子前面一片开阔地,风荷敛衽道了个万福,翟展并没有起身回礼,只沙哑的声音唤了一声:“风荷?”
      风荷听那声音清晰地落进耳中,心头微微一震,显见得那声音已疲惫到了极点。
      “是。”
      翟展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似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目光定定地落在风荷身上。
      风荷立在亭前,被他看得愈发心慌,不过一瞬间,却好似过了许久。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亦不敢去迎他的目光。翟展脸上些微一点异样,将目光掉开,道:“进来坐吧。”
      风荷醒悟原来他是在看自己颈间挂着的玉佩,一时脸上呼呼地烧起来,此时却也不便说什么,只勉强作浑然不觉的样子。
      翟展仍是看着风荷,语声愈发轻缓:“亭子里凉爽些。”
      风荷方略提起裙脚,缓步走上亭前台阶,进入亭内。
      “坐吧……”
      风荷面上仍有几分羞涩,依言低头在翟展对面坐下。
      午后的天气,极是明媚,连烙在地上的树影花影皆明晰肯定,没有半分恍惚,那亭前大石近地的缝隙里生出一蓬蓬苍绿色的苔草,枝枝叶叶皆清楚分明。风荷的心底里却愈发恍惚,总有些说不出的搅扰在那里回环往复,只缠磨得她手足一阵阵冷汗淋淋。
      两人各自想着并不分明的心事,良久对坐无言,翟展背后正靠着一大片开得汹涌的醉心莲,一层层的红色花浪被风吹得一波接一波地涌向远处,层层叠叠延绵不绝。有些长老了的花瓣,禁不得风吹,纷纷飘落。一时间,红色的花瓣扑面而来,纷乱地在眼前兜着圈子。
      待到风住,地上已是落了一层红色的花瓣。
      翟展看着满地的落花,忽然开口对风荷道:“以前,我家里就种满了这种花儿,每到夏天,开得整个院子里着了火似的,傍晚的时候,比天上的晚霞还要艳。”
      翟展低低的声音缓慢的诉说着,一双深邃的眸子深处蒙一抹极深切的痛楚,罩在那痛楚之上的却是平静的凝重。风荷并不言语,只静静地听着,翟展说完,起身出了亭子,走至花前,在一支花枝上摘下一朵醉心莲放到脸前轻轻的嗅着。
      “知道么?这是一种让人沉醉的花儿,闻得久了,就会睡过去。”
      风荷隐约忆起小时候长寿坊坊口不远有一处废弃的宅子,墙头一棵繁茂的大槐树探出浓绿的枝叶。风荷和颖心十一二岁的时候,总是在夏日傍晚,同着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从墙角一处坍塌的缺口进到宅子里去。
      那个废弃的宅子便长满这种少见的花儿,铺天盖地的红色花朵泼泼刺刺地开满了整个院子,连井沿下也开着蓬蓬的一大丛。那时候也不知道花儿的名字,摘下来插在瓶里,三五日是不败的。
      风荷的记忆里,醉心莲是红得极冷艳的一种奇诡的花儿。

      翟展在花丛前停留了一刻,临走前,他将那朵半开的醉心莲放在凉亭内的石桌上。风荷怔仲地看着躺在碧青的桌面上殷红的花朵,柔软的花瓣在风中轻轻颤抖,她起身,从石桌上拈起那朵花捏在手里。
      绕了大半个花园才从花园的东角门看到清音阁一角黑色的瓦顶,忙从东角门出去,眼前郁郁葱葱的绿树后面,正露出清音阁高高的屋脊。
      回到清音阁中,各处依旧是悄无声息,只有庭前满地的骄阳如火,晒得八月春的叶子打了蔫似的萎靡不振。已经过了午饭的时辰,此地不比秦府,厨房中未必有人惦记留饭,倒是不过去讨嫌的好,风荷因此只喝了口水,依旧是坐到窗前去绣佛供。
      将那花放在几上,偶尔回顾,仍是说不清的几许怔忡不明……
      她喝了茶,复又躺下睡,只听雨水落得愈发密集,不几时,檐头滴下的水滴,落在滴水沿上扑扑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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