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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东廊下的房间首先亮起了灯,紧接着各处房屋陆续亮起了灯,人们纷纷开门出来查看究竟。倏忽便站了一院子人,风荷惊骇不已,心兀自咚咚地跳着。
      那人已然消失,洒在地上的热水腾起翻滚的白雾。
      一位约四五十岁上下的老者,手中高高擎着烛台,来到风荷面前,一时照得风荷睁不开眼。
      “小娘子,才刚可看见什么人?”
      风荷渐渐看清来人,眉目依稀同杨昔一有几分相似,只是目光凛冽,似要射穿人心一般。
      应是殿中御史杨万顷。
      “风荷,怎么了?吓着了?”
      这一次却是杨昔一,分开人群见是风荷,忙挤了上来。
      风荷摇摇头:“没有。”
      杨万顷推开杨昔一,又咄咄地问道:“小娘子真不曾看见什么人?”
      风荷摇头低声应道:“并不曾看见什么人。”
      这一番吵嚷,也将秦家诸人都闹了起来,见风荷在院子里站着,茶壶摔碎在脚下,脸上一片惨白,都上来问她。风荷说是出来灌水,失手跌了茶壶,惊扰了大家。
      颖心不免当着众人责备了她几句。
      别人犹可,唯御史杨万顷的脸色阴晴不定,霍霍的烛火跳动,映在他清矍的脸上,更显出几分迫人的颜色。

      众人散去,回到房中,秦员外和夫人又问,风荷仍是说失手跌了茶壶。秦家上下不疑有它,不免议论了几句杨御史的脸色未免过于难看。
      风荷回到房内,口中依然焦渴,才想起跌了茶壶,水也没喝到。觉得手背上一片刺疼,移过灯来看了看,手背上一片微红,有两个黄豆大的水泡。
      也不知道那人烫得怎么样了?风荷回想当时,恐怕他烫得更重。
      杨昔一第二天一早即来探望风荷,风荷夜里一番折腾,出了一身汗,又受了惊,复又鼻息沉重满口苦涩,正可以托病不出,听他在外间同颖心敷衍了好一阵子才走。

      又过了三四天,天气日日晴好,路上积雪渐融,客栈中滞留的客人陆续上路,秦家亦收拾行囊,启程东行。

      杨万顷自从那晚在院子里见过风荷后,便对她无甚好感,连带着对秦家诸人也皆无好感。本来住在一个院子里,目的地又都是洛阳,结伴而行应是顺理成章的。杨昔一亦作此想,既然前路必然同行,到时见到的机会多着呢,因此虽然第二天没见到风荷,心中却也不觉太失望。
      到了启程这日,秦员外出于礼貌特地过去打了招呼,谁知道杨万顷一脸淡然只说不必,让秦员外脸上很是不好看。
      上车的时候,杨昔一看到风荷同颖心一起出来,正要上前打个招呼,无奈父亲也正好出来了,锐利的目光让他不由得心虚,只好赶上去照顾父母上车。
      出了客栈拐上官道,杨家的车马一路向前赶着,秦员外便吩咐车夫在路边停车。
      杨昔一坐在车上向后看去,秦家的车马停在路边,拉车的马匹鼻中喷着淡白雾气,四蹄不安地在地上交错起落,车夫紧紧拉着缰绳,那马还是十分不安分。晃动的一队车马当中,一辆青色幔帐的辎车极是显眼,只见那寂寂的青色越退越远,杨昔一心中空空落落,生出了无限的惆怅。
      等杨家一溜七八辆车去得远了,秦员外才让车夫重新上路。
      天气虽是晴好,但道路因积雪消融还是十分泥泞,这一路行来,并不顺畅,到达东都洛阳这天已经是二月二十八了。
      车马沿洛水南岸入城,众人坐在车上但见洛水两侧街坊严正,洛水淙淙向东,三桥对面的端门仿如近在咫尺,比之西京长安又是另一番气度。
      秦家在洛阳崇业坊内有一处小巧的宅院,于是车马向右进定鼎门大街,过安业坊左转再入崇业坊,在一处青砖黑瓦的宅子前停了车。
      秦家已有五年不曾来过洛阳,宅院内只有几个下人看守。下人们早接了信,已经内外打扫一新,却还有许多不妥帖的地方要斟酌添减,又有故交好友听说他们来了洛阳,日日有上门探望的,秦员外和夫人皆忙于家务应酬等事,连下人亦都忙乱异常。
      闲适的只有颖心、炜儿两个人。
      相隔五年,炜儿对洛阳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小孩子精力旺盛不觉疲累,一到洛阳便缠着颖心带他出去玩儿。此刻正是初春时节,冰消草长的日子,到了洛阳没几天又赶上三月三女儿节,洛水岸边游春的人日盛,颖心便答应炜儿带他出去见识见识。
      风荷带病颠簸了一路,只想好好歇息几天,颖心见她病体缠绵,也命她好好调养,她实实在在地睡了几天,才好起来。
      进入五月,颖心和炜儿已经把洛阳的犄角旮旯都看够了,天气亦渐渐热起来,炜儿拉下的功课也不少了,他姐弟二人方踏实下来。
      五月中旬,程立延也到洛阳来了。杨昔一自从在潼关与秦家一别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同秦家有什么来往,这次程立延来到洛阳,自然依旧同秦家往来密切,杨昔一才得以同程立延到秦家去了几次。
      秦家在洛阳的宅院自然比不得长安的深宅大院,院落不大前后仅只二十几间屋子。定鼎门大街因正对着皇城的端门,两侧之坊属寸土寸金的地段,两都的达官显贵皆在此处购置宅第,秦家这一处宅子虽小,当日买来也所费不菲。
      因宅院不大,杨昔一因此每次来,想见到风荷倒都寻得到机会。
      风荷却为了上次杨昔一接连两番探病,果然让秦家的下人们议论了好一阵子,自然忙不迭地要避嫌,无论是厅中庭前遇上皆借故躲开,从来目不斜视,面色淡然。
      杨昔一自是不忍放过任何一个见到风荷的机会,虽说见到了也不能怎样,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反徒增惆怅,但到底放不下。
      这一天,程立延因去办事,路过南市,见有手艺人卖的一种玩偶新奇,三寸来高的小人,装扮成胡人舞姬的模样,娇憨可人,便买了几个,准备送给炜儿。他知道杨昔一的心思,虽然明白这种心思多半是徒劳,但一则是多年的好友,不能不体贴;二则秦家并无同自己一般大小的男孩子,也不便总是无故上门去,故而特地约杨昔一同去。
      是午后的燥热天气,流火一般的日头泻下灼人的金线在大街小巷里,坊中的街道上寂静无人,两旁青砖黑瓦的院落里亦寂静无声,程立延和杨昔一并肩走着,各自想着心事,皆默不作声,快到秦家大门时才各自回过神来。秦家门外因没有树木,火辣辣的骄阳晒得地面火烫,程立延上前拍门,门环亦有些烫手。
      风荷正在院子里的树下捡蝉蜕,听见拍门声,连忙上来开。
      如此近距地面对面,三人均是一怔。杨昔一见风荷穿的还是去年端午时的那件青碧色的绣罗褥,更加心潮起伏难抑,一时踟蹰在门外。还是程立延大方,拉他进入院内,因没有其他人在近前,风荷只得将二人让进厅中,倒上茶来。程立延说给炜儿买了几个玩偶,顺路送来,不必禀报员外夫人了,风荷不免有几分犹豫——他自然不会是要炜儿出来相见。
      这么一刻的功夫,却早有他人回禀了颖心,颖心已经从房中出来,这倒不用风荷费心了,于是趁势退出来。
      捡的蝉蜕盛在一个小碟子里,放在回廊的木栏上,黑色的蝉蜕被小风一吹,活物一般蝉翼轻颤。风荷拿起碟子去给夫人,夫人的丫鬟茹芸正从上房里出来拦住风荷去路,似有话要说。
      风荷停下脚步微笑地问道:“有事?”
      茹芸沉吟了片刻道:“我有件事求你,你看……”
      风荷不知是什么事,忙问:“什么事?”
      茹芸倒又有几分不好意思,嗫嚅道:“是我表哥……”
      风荷见她不好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只等她说下去。茹芸并不看风荷,只管眼睛看着别处轻声道:“这样的,我想烦你同杨大郎说句话……”
      风荷怔住,背心瞬时冒出汗来,两颊呼呼地烧起来,烧得火烫。
      茹芸胆子反大起来,自顾说下去:“我表哥是给杨府送菜的,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们的厨子,菜也不要了。我想烦你同杨大郎说一句,还让他送菜。他这次从长安来洛阳,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生财的路,如今一断,以后也不知道该怎么过呢。”
      茹芸长篇大论地说下去,直到说完了,才抬眼去看风荷的面色。只见风荷一额细细的汗珠,脸上绯红,也不答应也不拒绝。茹芸想风荷是不情愿帮忙的,可眼下她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可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求她,拿定了主意,胆子愈发放开了,又对风荷道:“杨大郎的意思阖府上下谁能看不出来?连娘子都不说什么,你不如早为自己打算,再不济总强过一辈子在这里伺候人。”
      风荷听茹芸说得愈发直白,早已窘得无法,又没话来答她,只如当众剥了衣裳似的难堪。
      茹芸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见风荷一句话也不说,方知无望,于是讪讪地笑了笑,推说要洗衣裳,便走开了。
      风荷在上房的回廊下站着,手里端着盛蝉蜕的碟子,也不想进上房里去,端着蝉蜕走到后院,一样也是乱哄哄的,厨房里正在准备晚饭。
      路大娘见她满脸通红站在大日头底下,忙招呼她:“风荷,快进来,毒日头底下晒着不热吗?”
      风荷才进了厨房。
      路大娘见她额上净是细密的汗珠,从荷囊中抽出一条干净帕子递给她擦汗,风荷默默地接了,擦去额上的汗,仍是低头无语。
      因晚饭中有一道连珠起肉,极为费时,路大娘见她神色有异,也顾不得细问,又看竟没了胡椒,连珠起肉里必少不得这个,便招呼人出去买。
      风荷听到说要出去买东西,连忙拉住路大娘道:“我去。”
      “那怎么行?小娘子叫你怎么办?”
      风荷此时一刻也不想在这院子里待,只要想到杨昔一就坐在前厅中,就浑身不自在,于是央道:“我自己去回禀娘子。”
      风荷极力地想要出去,路大娘也不便拦着,只好细细交待了买什么样的,嘱她快去快回。风荷回到前院,看厅门大敞,颖心他们三个人还在闲聊,炜儿在地下摆弄那几只玩偶。风荷壮起胆子走到厅内,对颖心说要出去买东西,杨昔一坐在右侧鼓墩上,风荷觉出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只当作不知道,等颖心点了头,急匆匆地逃也似的奔出来。
      街上仍旧没有几个行人,街道上铺的青砖被日头晒得发烫,热度透过薄薄的绣鞋底子烫在脚心上,灼灼如烧。
      风荷沿着坊墙,穿过几个里坊走到南市,一路之上心中惴惴不安,思来想去只觉得既不能堵住旁人的嘴,自己又是辩无可辩,又想那杨昔一着实可恨,无端端地偏要生事出来,可也不免有几分说不出的感动。一时之间,心内千回百转,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
      在南市转了半晌,并不见有卖胡椒的胡人摊子,拦住行人问,才有人说那几个卖胡椒的胡人刚收了摊子回去。风荷心说是自己倒霉,只得在就近的摊位上买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胡椒,闻了闻,倒是呛得直打喷嚏。
      南市里正是热闹的时候,熙来攘往摩肩接踵,风荷挤得一身是汗,更觉得心里烦躁不安,想杨昔一说不定还没走,倒不如到洛水边去走走,心里还能畅快些。于是出了南市向西北穿过福善坊,走到安从坊边已听见河水哗哗地响着,远远看去,岸边林木成荫,还没有走到近前,已经觉得比别处凉爽。风荷走到极近水边的堤岸上,看见清碧的河水绿带子似的一路向东,一阵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近水的浅滩上有几个小孩子在玩儿水。
      对岸有人在水边用小网捞鱼,捞起来大约是嫌小又扔回去,她看着有趣,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日头还是晃晃地照着,光影落在河面上,闪烁不定,风吹过,夹着树木和岸边潮湿的泥土气味,风荷坐在水边,但觉心绪渐平,不觉忘了时辰。
      直到红灿灿的晚霞铺满在河水上,水面上恍如烧起了火,风荷才惊觉时候不早了,赶忙起身往回走。岸边的林子里有人在来回地踱步,风荷急匆匆地走过,颀长的身影在眼角一扫而过,她恍惚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也说不出是这林子眼熟还是那人眼熟。
      林中树木高大,遮得林子内十分幽暗,兼之又是傍晚时分,光线亦不明朗,走得又快,那人也不过是一晃而过。待走出了林子,方心念闪动,心头恍恍惚惚有些牵连。
      不由回头再看,只见一片红彤彤的云霓铺满西天,映照得一柄柄树叶子似一簇簇跳动的小火苗子,燃得热烈,仿如霍霍有声。
      更看不清林中是否有人。

      回到家里,果然是迟了,已经开过晚饭了,风荷十分不过意,路大娘并没有说什么,在灶上替她留着晚饭。
      风荷在厨房里吃过饭,便去见颖心,颖心正坐在灯下替炜儿看这几日临的帖,看见风荷进来,便哄炜儿出去玩。风荷拿起铜盆到井里去舀了水回来,颖心还在灯下坐看帖。风荷在水中摆了帕子给颖心擦脸,颖心接过帕子只管看着她,帕子捏在手里却不擦脸。
      风荷轻轻唤颖心:“娘子。”
      “风荷,今日……”
      风荷心中一悸,似乎知道了颖心要说什么,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耳畔呼呼作响。
      “今日,我看那杨大郎……我看那杨大郎对你倒似有几分真心……”
      风荷沉默良久,才低声道:“风荷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从不做他想,只求安安稳稳地跟着娘子。”
      “即便你的心思是这样,我看也断不了那杨大郎的念想。”
      风荷立在颖心面前,良久才颤声道:“只求娘子为风荷做主。”
      颖心于是拉风荷坐在自己身边,字斟句酌地替风荷谋划起来:“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也未尝不是你的一种归宿,你若愿意我跟父亲去说,让他报官除去你奴婢的身份。杨家那样的大户,无论是什么名分,也风光无限。况且,将来有个一男半女,也算有了依靠。”
      风荷不知何故,忽然心上升出了无尽的苍凉空旷之感。依靠?这世上,谁是谁的依靠?谁又能依靠谁?这本是如此踏实的两个字,在风荷听来却是藏着无尽的悲凉,倒似一个不可靠的梦幻。此身所有的不过是这口气罢了,所能依靠的也不过是这口气罢了,她心中这样想着,眼圈不由微微泛起红来。颖心并不知道她心中转过的这些念头,只看她脸上疏无羞涩之情,倒有几分凄凉,因此大惑不解,心说她这闷嘴葫芦,旁人真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这话就此撂下,转眼又到了七月。
      风荷对洛阳的熟悉范围不过是从崇业坊到南市再到洛水岸边方圆五七里的地方,自是不便再行那到郊外去祭拜的先例。于是一切从简,在七月初的一个早晨,略备了几样水果,到洛水边寻了一处僻静之处磕了三个头。
      天才蒙蒙亮,洛水上一层淡白渺茫的水雾,四周寂静无人,林子里唯鸟声啁啾。风荷祭拜完毕,在洛水边站了一会儿,水流从脚下潺湲而去,隐隐的鼓乐之声顺水漂来,乐声雍容大气,一路出端门过三桥,向定鼎门方向而去。
      洛阳城中这几日常可听闻这样的鼓乐之声,这是咸宜公主婚礼的一部分,咸宜公主是开元皇帝最为宠爱的女儿,将适长宁公主之子杨洄。皇家婚礼仪式本就繁琐隆重,兼之嫁娶的双方又是这样的门第,其婚礼的盛大可想而知。且不说别的,仅婚礼前的各种仪式已令洛阳百姓大开眼界。今天正是行铺房之礼的日子,公主的铺房之物自非寻常人可比,沿街早已有不少百姓驻足观看。风荷在洛水河边远远望去,只见一片花团锦簇,说不出的富贵繁华,她等着长长的队伍迤逦而入定鼎门大街,才沿着洛水河向南折入。
      队伍虽已去得远了,但沿街的百姓犹在议论公主的那些物什,又纷纷猜测到了婚礼的当日,更不知是有多么隆重了。洛阳城中百姓皆翘首企盼,单等到时一睹婚礼盛况。
      杨昔一因在负责公主婚礼守卫的千牛卫中有熟人,于是到杨家拍胸脯说,一定能带他们到驸马府近前一睹公主芳容。
      自从那晚颖心对风荷说了那些话后,风荷愈加觉得进退失据,对杨昔一更是近不得远不得,近了必惹人侧目,若一味躲避他,又恐欲盖弥彰让人议论。那日,杨昔一特地上府中来说这事情,自然不免又有人说这是在讨好风荷,风荷虽没有亲耳听见这话,看众人神情也猜出八九分。她几次想对颖心说不去,但看夫人和颖心亦是热切期望,她不好说扫兴的话,心中虽万分不妥,杨昔一同她说的时候,也只得勉强应酬了几句。

      到了初十便是正日子,上天果然眷顾这位天之骄女,天蓝得似一面透明的镜子,在这极纯粹的蓝色上的日头也不可思议的明澈剔透,似水洗过一般,丝丝的金线从天而降,将整个洛阳城的青色城砖都染成一片淡金色。正是桂花初开的时节,微风轻送,让人每行一步都似搅扰了花海,淡淡的香气迎面飘浮而起。
      洛阳城整天都沉浸在一种愉悦的气氛中,到了黄昏公主出皇城入驸马都尉府的时节,这种愉悦和着桂花香便酝酿出一种令人醺然薄醉的气氛。这一出一迎的仪式,恍如是一场集体的欢愉薄醉,多年以后风荷想起那日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秦夫人申时二刻已经带着颖心炜儿并风荷茹芸来到观德坊驸马府前,驸马府门前早已划定了不准逾越的界线,她们所占的位置正在兵士们围出的界限边上,在驸马府大门的西侧,稍一向北抬脚即能踏上驸马府前的石阶。沿街两边早已挤满了人,宽阔的街道被人群拥堵得狭窄局促起来,人群摩肩接踵热闹非常,不时有人挤入界线内,被军士用盾牌挡回去。
      风荷在秦夫人身边紧紧护着炜儿,怕他被人群挤倒,颖心亦同茹芸一左一右护住秦夫人。这些靠前的地方皆是有熟人向守卫的军士打过招呼的,守卫便将其他人往后赶,留出空地给熟人,杨昔一因已经央人留了好几个人的位置,自己只好与程立延站到稍远一些的地方。
      此时,西天里渐渐升起些轻巧的云朵,被日头烘得散出绯红的微光,杨昔一越过重重的人群,只能看见风荷的侧面,微红的霞光描出风荷柔美精致的侧脸,纤巧而细腻,鬓角垂下的乌黑发丝亦被霞光照得透亮柔美。
      杨昔一心中暗想,备受宠爱的咸宜公主,也未必美得过风荷吧?
      酉时三刻,公主的仪仗从皇城的正门端门出,再沿定鼎门大街入观德坊,因路程不长,更显得那仪仗延绵不断首尾迤逦,华丽的车辇上金线错落的宝盖映着半天里红彤彤的晚霞,流光溢彩,幻影生香。
      等仪仗进入观德坊,人群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风荷一心护着炜儿,脚下站立不稳,猛然向前迈了一步,额角撞在面前军士的铠甲上,因撞得猛,擦起了油皮。那军士倒面色和蔼,还问可曾撞坏,风荷连连摇头,费力地向后退着,却怎么也退不回原地,还是几乎紧贴在那军士的后心上。
      公主的车辇愈行愈近,羽葆花旌光彩耀目,鼓乐齐鸣响遏行云,未及便到近前,驸马府门内忽而涌出一群人,皆是服色华贵,姿容高雅。
      到车辇停在府门前的空地上,驸马杨洄在辇前亲迎公主下辇,人群的骚动愈发大了,风荷根本什么也顾不得看,只顾着怕摔倒,手中紧紧拉住炜儿,脚下却已经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迈了几步。后面看不清的还在往前挤,前面的人也在使劲对抗着,却稍显力弱,有的人已经紧紧贴在前面兵士的身上了。
      当公主才迈出一只脚来,人群猛然如决堤的洪水,哗啦一声涌了上来,军士们组成的人墙被冲得七零八落,很多人已经被挤到了公主的车辇下。
      风荷只觉得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裹挟着向前冲去,她惊慌失措地想站稳身子,却被身后不断涌上的人潮挤得跌跌撞撞站立不稳,军士们大声地喝斥百姓,人群已然失去控制,军士们的喝斥声淹没在乱哄哄的吵嚷里。
      风荷面前是一位穿鸦青色衣衫的男子,此刻,人群已然挤得水泄不通,不断涌动的人潮还在继续向前挤,风荷已是在那男子怀中,四面八方却还有无尽的力道将她向他推去。那人双臂在风荷背后用力向外阻挡着涌上来的人群,风荷的头已抵在那人下颌上,耳中听得对方胸膛中怦怦如战鼓一般的心跳声。两个人都极力地想要分开,但他们使出的力气皆如被周遭的人群化去,不起半分作用。
      正撕扯拉动之间,风荷蓦然发现一直拉着的炜儿不知去向,头脑顿时如被钝器击中一般嗡嗡有声。她大声地喊着炜儿的名字,声音亦被周遭纷乱嘈杂的声音吸去。风荷拼命向外挤,偏偏裙角又被人踩住,动弹不得半分,她低头费力地想拽裙子。人群又是一阵涌动,她踉踉跄跄跌倒在那人脚下,眼前只见他一角鸦青色的袍子,身后是无数纷乱的人腿。
      风荷下意识地牢牢拽住他的袍角。
      那人一双有力的大手便将她从地上架了起来。
      风荷终于看清他的面容——竟是终南山脚下那素衣男子。
      他的双手依然扶在风荷腋下,亦正低头看着风荷,彼此都恍惚是想起了什么。
      并没有来得及说话,或者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到底还是陌生人。
      周围的人群渐渐松动,兵士们正大力将纷乱的人群向后赶,风荷亦被退去的人群裹挟着向后退去。秩序逐渐恢复。风荷四处寻找炜儿,原来他早已从人群中钻出去,靠在驸马府的青砖墙脚下,身侧正是驸马府门前高高的石阶,所幸藏身在墙和石阶之间的角落里,不曾受伤。颖心和秦夫人原也被挤散了,此刻相互寻到,皆是面色青白发鬓微松。风荷尤甚,一身玉色裙衫上留了几只硕大的黑色脚印,发髻亦摇摇欲坠。
      杨昔一才刚也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此刻亦寻上来,见到众人狼狈不堪,亦无可奈何,只得赶忙护送众人回府。
      公主已然下辇入府去了,因这混乱,风荷并没有看到公主和驸马的庐山真面,想那围在此处的人群亦大都不曾看清。
      西天里火似的晚霞似一片展开的云锦,波光流转,灿然夺目。
      在以后无数次的午夜梦回里,风荷眼前流转的始终是那日夕阳变幻万端的姹紫嫣红,汹涌饱满的色彩似海浪一般翻滚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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