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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5)十方鬼王(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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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被土兵引进来的是个黑瘦矮小的中年人,满脸焦灼,步履匆匆,见面之后先向彭土司弯腰长揖,直起身来,张口欲言,又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为难。
彭土司摆摆手,示意来人先坐下来再谈。
庙祝已经有眼色地将正殿让了出来,土兵飞快搬来两张竹床当座椅,彭土司与来人在正殿前门的东侧长窗下对面坐下,土兵又端来矮几上了茶水。
那朗站在彭土司身后,小声对周南道:“这是常德府四海商行的掌柜计茂才,以前我们峒都是和他家交易,今年四月里四海商行突然关了店,人也不见了。”
周南:“款项结清了吗?”
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件大事。
那朗道:“和我们峒是没有,别家不知道。”
周南打量着计掌柜,心说这人胆子可真够大的,虽然没有欠金银峒的钱,但是临到交易前夕,突然关店,金银峒恐怕很难临时找到合适的买家与卖家,能够吃得下金银峒囤了一年的货物、提供金银峒一年所需的货物。更不用说彭土司先前还提到,她这次是打算带着被打服的九树峒和石山峒一起赚钱的,这个货量就更大了,买家与卖家也更难找。
计掌柜居然有胆子将彭土司闪在半道上,还有胆子再找上门来,看起来还是有求于彭土司的样子。
到底是病急乱投医,还是有恃无恐?
计掌柜坐下来后,没心思喝茶,先是与彭土司寒暄,说道他听闻彭土司要在武昌府出手一批山货,还得买一批货回去,邱师爷正在武昌府的南北行里寻找合适的掮客,找了好几个人来看样货,动静有点大,所以他才知道彭土司远道来到武昌府,因此上门来拜访,又说起这武昌府的夏日甚是潮湿炎热,远不如保靖州那边凉爽宜人,询问彭土司在这水神庙里住得可好。
彭土司不置可否地点一点头,并不接话。
计掌柜寒暄不下去了,抬起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涔涔汗水,倾身向前,苦笑道:“计某惭愧,今年四月里计某仓促关店,委实是情不得已,家中出了大事,这个……计某失约在先,如今又要厚颜求土司庇护,实在是……无颜以对……”
彭土司声色不动地等着他继续解释。
计掌柜抬头看了看彭土司身后站着的几个人,那意思是想请彭土司屏退随从之后再密谈,但是彭土司很显然不打算给他密谈的机会,只挥手让两个土兵退了开去,那朗、飞霜和周南都留了下来。
计掌柜苦着脸,却不敢再拖延下去,遮遮掩掩地道:“土司想来也知道,计某的东家是个大族,枝繁叶茂,只是枝叶太多了,难免人心不齐。今年春上,老族长生了重病,底下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总而言之就是一团乱账。计某头上的大掌柜是二房房头,多年来只管经营族里的产业,谁当族长都得靠二房赚钱,二房也从来不掺和那些个乱账。”
彭土司微微笑了一下,不过也没有质疑计掌柜对二房在乱局中独善其身的这一番标榜。
周南则想,管钱的人不掺和族长接任的大事,可能吗?树欲静而风不止,二房就算想要独善其身,也得看别人答不答应。
果然,计掌柜愤愤不平地接着说道:“那几个有意做族长的房头争来争去,关我们二房什么事?偏偏就有人想不开,饭还没开抢呢,就要掀桌子砍厨师!”
他这话明显不尽不实的,将二房撇清得太过。
不过,原因过程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可以由得计掌柜遮掩,彭土司也不打算追究,以免知道太多容易陷足泥潭,只耐心等着计掌柜说明真正来意。
计掌柜道:“计某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厨房帮工,给上头大厨二厨们打打下手罢了,平日里和气生财与人为善,何曾碍过他们的事情?如今树倒猢狲散,那帮人还不罢休,想要赶尽杀绝!”
计掌柜的愤慨与无奈里,带着几分掩盖不了也压抑不住的怨毒,周南猜测这里头多半是有不止一条人命债。大户人家抢夺家产,那明争暗斗,打得可一点也不比群雄争霸天下的时候温和。
计掌柜恳求道:“计某如今走投无路,只好仗着前些年的那一点交情,厚着脸皮来求彭土司庇护一二,土司如有用得上计某之处,计某必定全力以赴!”
彭土司盯着他看了一会,道:“计掌柜上头的大东家,的确是个枝繁叶茂的大族,便是我保靖州的土王,也要容让几分。计掌柜觉得,你对我金银峒有什么可用之处,值得我冒险去得罪这样一个大族?”
计掌柜陪着笑道:“土司谦虚了,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啊,计某绝没有轻慢保靖土王的意思,就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
周南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连保靖土王也要容让几分的大族……湖广诸府,有这样强横的大族吗?书院夫子们怎么从未提起过?如果真有这样的大族,湖广行省诸司衙门肯定是坐不安稳的。
而且,计掌柜所说的族中内乱、各房争权的情形,怎么听上去挺耳熟的?
计掌柜赶紧又道:“计某哪敢平白无故让彭土司去得罪计某的老东家?”
彭土司声色不动:“平白无故当然不敢,若是有个缘故,自然就敢了?”
这是要见真章了,再容不得计掌柜有半分游移糊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计掌柜窘迫地干咽了咽,停一停才道:“计某——计某以为——”他转了转眼珠,显然这个决心实在难下,周南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投名状,都已经走投无路了,还这么犹豫不决?
计掌柜的视线飘移不定,就像他心思一样摇摆。
但是突然间定住了,睁大了眼定睛看向一个地方,那神情仿佛是见了鬼一般,不敢置信,带着点侥幸仔细看清楚后,又惊又怕,脑子一时间都转不动了。
周南站在他对面,看得清楚,略一转头便确认了,计掌柜看的是大殿角落里摆着的那两尊鬼王像。
正殿内光线昏暗,计掌柜刚才进来时,心神又全在彭土司身上,是以方才并没有注意到。
此时看到,不觉大惊失色。
彭土司一直盯着他,自然也发现了这异样情形。
计掌柜也发觉自己的异样已经被彭土司看在了眼里,但还是带着点侥幸,向彭土司探问道:“这两尊鬼王像,想来应该是水神庙里平日供奉的吧?”
彭土司微笑了一下:“水神庙里怎么会供奉鬼王?这本是此地青龙山脚下一个地藏庵里供奉的鬼王,因着与我们峒里奉养的两位山神相像,难得有缘,今日里刚刚请回来,打算送回到金银峒的山神庙里去侍奉庙山公的。”
计掌柜呆了一呆,似乎是惊怕过了头,此时内情已明,尘埃落定,反而镇定下来,很捧场地道:“这可真是难得有缘,应该应该!只是,从武昌府送回到金银峒,千里迢迢,路途艰难,洞庭湖又风浪险恶,大是不易啊。若是土司在洞庭湖之南能够遇到这样的缘分,可不就便宜多了!”
周南心里突地一跳。
先前他们猜测,用鬼王像来藏铁囤铁,所谋必定极大,这样的铁胎鬼王像,只怕并非偶然一个庵堂里有。
这么说,十方鬼王,真的存在,而计掌柜恰恰知晓这些鬼王像所在之处?
联系到方才能够让保靖土王也容让几分的那个大族,周南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猜到了计掌柜的老东家是何方神圣。
白莲教历朝历代都致力于造反,藏铁囤铁对它家来说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如今时世还算清平,白莲教成不了大气候,底下又是鱼龙混杂帮派林立,里头诸多混饭吃的升斗小民,三教九流里头,和它家打交道有交情的也都不在少数。是以只要不明明白白地打出白莲教的旗号来杀官造反,地方官未必愿意去捅开这个大马蜂窝。
彭土司想要弄到足够多的盐和铁,特别是铁,别人不敢做这桩生意,它家的掌柜还真有这个门路和胆量。
计掌柜先前在常德府时,和金银峒做的生意,只怕就有这盐铁两项。
这是寻常商家根本不敢沾手的生意,金银峒哪里有那么容易找到别的商家来交易?
所以计掌柜坑了金银峒一把后,还能这么有底气地找上门来,只因他能给金银峒弄到更多的铁——以白莲教的造反经验,它家藏的铁囤的铁,哪怕只有洞庭湖之南的各府,肯定也不在少数。
囤铁是要花钱的,而且要花大价钱。计掌柜这一系人马,既然是专司经营,能够拿得到囤铁地址,倒也合情合理。
计掌柜口口声声说是被人追杀、求彭土司庇护,藏铁图其实就是求庇护的投名状。
其实在周南看来,计掌柜就是找了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要将藏铁图卖给彭土司。
卖藏铁图这样的大事,也难怪计掌柜犹豫不决、难下决断了。
彭土司盯着计掌柜,筹思掂量了一会才道:“这样的缘分,想必是要计掌柜亲自去洞庭湖之南偶遇?然而夜长梦多,若是消息走漏,计掌柜到了地方,却落后一步,一无所获,又待如何?”
计掌柜低头寻思片刻,试探着问道:“要不,计某送个样货,让土司过过眼?当然,不是青龙山脚下那个地藏庵里的样货。”
周南心念忽然一动,不是青龙山下,那么是青龙山上?
彭土司扣着茶盏等着计掌柜继续说下去。
计掌柜道:“武昌府以前曾是汉王陈友谅的地盘,陈友谅战死鄱阳湖,他的部下知道大势已去,很快便投降了。但是还有一些不服气的将领,趁着洪武爷的大军未到,偷偷埋了沉了不少兵器,里头多半还是精选出来的兵器。不过,这年深日久的,消息未必准,计某也只偶然听说了一个地址,难辨真假,这个,还要请土司慧眼斟酌才是。”
有言在先,万一彭土司到了地头没找到东西,也千万不要怪罪到他头上。
彭土司如他所愿,让他只管讲来。
计掌柜报出来的地址,是青龙山上的坟地。
周南脱口说道:“大明律,掘墓未见棺,杖一百、徒三年;掘墓见棺,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开棺见尸,绞刑。”
彭土司也皱起了眉。
计掌柜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彭土司,计某绝没有陷害之意!这不是,官府办案,不都是能掘墓开棺的吗?”
周南道:“彭土司是保靖州土司,这里是武昌府。”
计掌柜道:“这个,老话不是说,官官相卫……这做官的,不都是一家么……”
他干笑了几声,对上彭土司与周南的目光,到底还是笑不下去了。
冷场片刻,彭土司掀过了这个话题,转回来问起陈友谅旧部埋藏兵器的具体位置。
计掌柜道,他只是偶然听了一耳朵,知道是在青龙山的坟地里,具体位置真说不上来,所以只能推测一二。
他的推测,到也有理有据:
首先,肯定是年深日久的坟墓,毕竟,陈友谅败亡差不多是七八十年前的旧事了;
其次,肯定得是大墓,又或者是连片的坟墓,才藏得下大批刀枪剑戟——若只是埋藏那么几箱子几十件兵器,汉王旧部也犯不着特意跑到离武昌城这么远的青龙山上去折腾;
再者,肯定得有什么既显眼又不显眼的标志,才能让后人在青龙山那大片大片的坟地里找得到当年埋藏兵器的地方——若不想留到日后去翻寻,直接沉入长江里岂不更好,又何必特意去埋藏?
这么七七八八地盘算下来,计掌柜觉得,只要到青龙山的墓园里去踏看一回,差不多就能找到地方。
周南心说,不用踏看,他现在就有七八分把握是在哪个地方了。
计掌柜说的这几个条件凑一凑,再加上一条:既然这个消息是从白莲教内部流传出来的,想来这埋藏兵器的地方,必定也早已被白莲教探知,而且多半安插了人手就近看守,以便于有朝一日揭竿而起时,能够尽快将兵器挖掘出来派上用场——说不定这么多年来,已经陆陆续续偷运了一部分出来、已经在哪里用上了。
再进一步想,周南都要怀疑,当年偷偷埋藏兵器的那些将领又或者是他们麾下的兵座里,也许本来就有白莲教的卧底,所以才会有这个想法,付诸行动,并且还给白莲教留下了消息,将陈友谅的这一份家底,变成了白莲教的本钱。
然而,想到今日返程里遇到的那个很可能是微服私访的提刑司官员,周南又觉得,这个消息能够泄露到计掌柜这里,说不好也会泄露到官府那里。
微服而行,大概是为了避免走漏风声?
如果这样的话,那个地方就不能贸然去踏看了。
自己能想到的,彭土司必定也能想到。
也难怪得彭土司并不怎么心动的样子,只让计掌柜暂且在水神庙里住下,明日再议。
晚间彭土司照例在后园一边给飞霜喂招一边盯着土兵对练,周南与那朗一组,练完之后,土兵们轮流在水井边打水冲凉,彭土司则带着那朗和飞霜巡视水神庙周围,检查明岗暗哨,周南也跟在旁边,听彭土司一路点评这水神庙的地势,何处易守何处易攻,如何守如何攻,明岗暗哨为何要如此安排。
这是要教导飞霜,所以连他也跟着旁听了一课了。
巡至水神庙后园外的竹林边,一圈堪堪结束,彭土司停了下来。
站在竹林外的小山坡上,视线恰可越过后园的矮墙,将整个水神庙收入眼底。
这样居高临下的地势,自然是设了一个暗哨,就在竹林里隐藏着,飞霜吹了一声口哨,竹林里回了一声口哨,对答之后,便又悄然隐伏下去。
静静地吹了一会夜风,彭土司忽然对周南道:“计掌柜说的那个地方,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点谱了?”
周南点头:“我觉得很可能就在地藏庵后头那片坟山里。”
飞霜嘀咕着道:“这可不太好下手——”
彭土司道:“明日我带队走一趟,到了山上,一队人去砍柴,一队人散出去打猎。”
砍柴打猎,都是光明正大的进山理由。满山搜寻猎物,自然也是常情。
周南会意:“那我跟着打猎的队伍走。先踏看了再说。”
还没弄清楚确切的藏兵之地,倒也不急于筹谋如何挖掘运送、若是真的藏在坟墓里又怎么办。
彭土司看了看周南。
不论是谋取铁胎鬼王像,还是挖掘陈友谅的藏兵,其实都是从白莲教口里夺食。
周南似乎半点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曾生出畏惧忌惮之心。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