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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5)十方鬼王(9) ...

  •   九、
      日头开始偏西时,墟市渐渐散去。

      彭土司一行人回到水神庙,在正殿的后廊下坐着乘凉休息。彭土司闲来无事,继续给飞霜讲保靖州的历年战事,尤其是金银峒出兵的那些战事,周南带了纸笔旁听,顺手将保靖州和周边几个府的舆地图简单画了出来,好让飞霜可以配合舆图听讲。

      道潜法师其实也给周南讲过不少战事,多是开国之初的群雄争霸、大军对阵,顺带评点了国初群雄的名将悍将、武器军阵、兵卒士气。

      彭土司讲的则多是密林山野之间的剿匪平叛,以及保靖州各峒之间的争斗。

      这一日下午彭土司讲了去年保靖土兵奉调往贵州黎平府平乱之战。这一战金银峒是左路前锋,同属左路前锋的还有与金银峒相邻的九树峒和石山峒土兵,这两峒头年初秋才刚刚为抢猎场与金银峒打过一轮冤家。周南听到此处便担忧地问了出来,这可是战场大忌,左路指挥怎么会将这三峒放到一处作前锋?

      对于周南的担忧,彭土司微笑了一下:“不妨事,那两峒都被我们金银峒打服了,我又许了带着他们一起赚钱,所以都听话得很。”

      周南满脸佩服地拱手向彭土司拜了一拜,一手拿刀子,一手拿银子,无怪乎那两峒土兵被打得服服帖帖。

      这么说来,彭土司专门跑一趟武昌府,的确是很有必要。

      彭土司带来的这队土兵里,有好几个人曾经参加过去年的黎平之战,蹲在旁边听彭土地司讲古,忍不住便插进来补充细节,比如说九树峒的土兵狡猾得很,打起来总喜欢往后边溜,将石山峒和金银峒的土兵顶到前头去。彭土司则道,正因为他们狡诈又滑头,很会看眼色看风色,所以最适合作斥候作探子;石山峒的土兵有些犟头犟脑不知变通,不过上了战场后,他们会是坚实可靠的盾牌,可以放心将后背交付。

      讲完左路前锋,彭土司又将其他各路的进退周旋情形,一一说来,以便于统观全局。周南又问起善后事宜,彭土司对此不以为意:“那是黎平府的职责,不必保靖州操心。”

      周南有些不解:“一个地方发生叛乱,总有各种缘由,善后不好,源头不清,很容易降而复叛,到时候还得保靖州去收拾,劳民伤财。但若是平叛之后,立刻借助兵势好好善后,必能事半功倍。”

      彭土司笑了笑:“善后,那是黎平府的职责。”

      周南恍然明了。保靖州只能听从调令出兵平叛,不能越俎代庖插手别州的民政。

      所以平叛之后,保靖州的土兵立刻撤了回来,彭土司根本就没去关注善后事宜。

      周南觉得这不太对,没有大军镇着,黎平府收拾残局必定要费劲得多,太费劲了多半就想省事,省事了很可能就治标不治本。

      只是这也无可奈何。

      说不定保靖州宣慰使,或者说土司王,还很乐意自己麾下的土兵时不时被征调去平乱剿匪。

      这个话题不便继续,周南转而试探地问起金银峒的出产如何。

      国朝之初,保靖州土司王便曾经率兵万人赴洪武帝麾下效力。而仅仅彭土司讲过的那几次平乱,从保靖州征调的兵力,就少则三五千,多则一两万,则保靖州平时必定保有至少三万人马,才能稳得住后方。比方说金银峒,哪怕彭土司已经将附近的两个峒都打服了,周南也绝不相信,彭土司在奉调出征时会不留下足够的兵力看家,其他各峒料来也是如此。

      养兵可是件花钱如流水的事,周南很好奇,保靖州如何能养得起数万人的大军?问一问金银峒的生财之道,大概能够由此及彼推测出来?

      彭土司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先问周南对保靖州的收成物产了解多少。

      周南的所知,大多来自于书院夫子们讲授的舆地课程。

      保靖州向来被视为蛮荒苦贫之地,常有官员被贬谪流放至此,但其实物产颇丰,寻常人家,若没有天灾人祸,大多时候还是能糊弄过填个肚子的。当然,若是能够从保靖州外买些粮食回来,自然也是多多益善。

      除了粮食,还有很多东西得从保靖州外买入,最重要的无过于盐巴和铁器,其他像是布匹、糖霜、瓷器之类,本地也出产有限或者并无出产,常要向州外买入,只是买得起的人不多而已。

      因为山路难行瘴气弥漫,又常有盗匪拦路,故而进山收货贩货的商贩极少,要靠山民自己将货物背出去,卖得了银钱,再买了货物背回山里去。

      离得近的乡镇,收山货的店铺少,价钱也低,得是常德府辰州府这样人烟繁密的地方,店铺多了,山货才卖得上价。只是这山路实在崎岖难行,乡民能背出来的货有限,好不容易卖了山货得了钱财,大头还得拿来买必不可少的盐巴铁器,几乎没有什么盈余,也就是各峒土司和豪强大族的商队,靠着货量大,多少能赚几个钱。

      所以周南很疑惑,保靖州怎么养得起这么多兵。

      彭土司并没有直接回答周南的疑惑,而是继续问他,保靖州外如何养兵?

      对此周南很熟练地将本朝的卫所制度给简要介绍了一番。简而言之就是,兵民分野,军户授田,日常养兵主要靠的是军户屯田收入,边关还有商户屯田,用粮食从边军处换取盐引,盔甲武器靠兵部供给,若有战事则由兵部发给银粮,大体如此。

      彭土司听完后,一句话做了结语:“哦,也就是说,大半是靠朝廷养的啊。”

      周南一想,的确如此,又觉得理所当然:“朝廷养兵,才不会有藩镇之害。”

      彭土司微笑:“保靖州的兵,可是保靖州自己养的。”

      但是很显然保靖州并非前唐五代时的藩镇。

      周南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了,宣慰使司之下,各峒也是自己养兵,所以不会有藩镇。这就像是汉武帝时候的推恩令。”

      他提起推恩令,彭土司与飞霜对视一眼,神情间有些惊讶,但显然是听明白了周南的意思。倒是那朗和那几个土兵一脸困惑。周南给他们解释了一番,这是汉武帝给诸侯国的恩令,让诸侯王可以将自己封国内的土地分封给世子之外的儿子们,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诸侯王和他们的妻儿哪里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如此一来,将诸侯国一分再分,诸侯力薄,便不会再有七王之乱了。

      保靖州的军队若是全在宣慰使司手里,那的确会变成藩镇,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宣慰使司固然手握最大的一枝军队,但是各峒土司们也都有自己的兵士将领,即使宣慰使司都会明里暗里削掉好些个土司,难道在此同时就不要将每任宣慰使的弟弟儿子们分封出去、成为新的土司?还有历任宣慰使的妻子们,常常来自于根深叶茂的土司家族,这样的家族,哪里是轻易削得掉的?

      况且,朝廷也不可能坐视宣慰使司在保靖州内削藩。

      所以,保靖州的形势,的确就像是推恩令之下的诸侯国。

      周南这么细细地讲解一番,土兵们自然都听懂了。

      周南心中难免想到,彭土司母女应该都是读过或者听过关于推恩令的这一段史书,当初给她们讲解推恩令的那个读书人,多半也是对保靖州的情形深有了解大有感触,才特意选了这一段来讲解,知古方能鉴今。故而他从保靖州转到推恩令,彭土司母女既惊讶又了然。

      周南转而还是回到了刚才那个怎么养得起兵的问题:“保靖州的出产有限,即便将军队分散到各峒来养,也还是只能养那么多啊?”

      彭土司笑而不语,飞霜在一旁笑嘻嘻地道:“你猜?”

      周南思索片刻,试探着说道:“我以前听夫子讲,汉初之时,匈奴控弦之士四十万,故有高祖白登之围。后来回想,觉得很想不通,长城之外草原之上,能够种粮的地方都有限,养得起四十万骑兵吗?我去问夫子,夫子说,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妇孺都能骑马,家中男子,拿起鞭子就是牧民,拿上刀弓就是骑兵,出来劫掠就像出来打猎放牧一样寻常,也就是说,匈奴王庭几乎不需要专门养兵,各个部落的部民,平日里放牧射猎谋生涯,就是在练兵养兵了。一旦有了战事,家家出人,户户有兵,干粮马匹、刀弓箭枝几乎都是各家自备,故而匈奴有多少男丁,就能有多少骑兵。”

      保靖州山高林密水多地少,能种粮的地方肯定有限,但是野兽成群,繁衍茂盛,彭土司先前还提到,金银岫和附近的两个峒争猎场打冤家,可见他们日常除了种地也是习惯于狩猎为生的,时不时还得和争猎场的冤家对阵厮杀一番。

      各峒能够打猎的男丁,上了战场自然就是战士,并不需要特别养兵练兵。

      这可比中原腹地的养兵练兵简便多了,倒是更像草原上游牧各族的养兵之法。

      这么联系起来,周南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保靖州是怎么养得起三万人左右的军队的。

      看一眼彭土司与飞霜,周南又补充了一句:“而且,除了男丁,很多匈奴妇人耳濡目染,日常习惯了,也是能挥刀射箭上阵杀敌的。如此一来,能养的兵就更多了。”

      彭土司微笑不语,飞霜则迟疑地看向周南,她觉得周南其实不是在讲匈奴人,而是在讲保靖州。
      周南想一想,接着说道:“汉唐之际,靠近长城的北地因为常年与塞外各部厮杀混居,民风骠悍,妇人女子也常有习于骑射的。故而北朝有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北朝乐府有《木兰诗》。北魏时广平府豪强李波有一个妹妹,擅长骑射,当地人也专门为她作了一首歌,传唱至今。”

      飞霜知道《木兰诗》,但没听说过后面那首歌,立时有了兴趣,催促周南将歌词写下来。

      这首《李波小妹歌》,比起《木兰诗》来,简短得多,只有五句:“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歌词很简单明了,不需解释,一看就懂,便是那些土兵,也一听就懂,张口便能用保靖土调唱出来。

      飞霜兴致勃勃地追问,还有别的人和故事吗?

      周南给她讲初唐平阳公主的旧事,李唐争天下时,李世民在前方扫荡中原,他姐姐平阳公主则在后方守卫老家并州、抵御突厥进攻,驻守之地后来被命名为娘子关,平阳公主病逝于军中后,以军礼出殡下葬,这也是史有明载惟一的一位以军礼出殡的公主。又有南宋末年山东红袄军首领杨安儿之妹杨妙真,杨安儿死后,杨妙真接掌军队,她善于骑射,尤其擅使长枪,时人称她“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

      当然,周南估摸着彭土司与飞霜最感兴趣的,应该还是冼夫人,所以放在后面详细讲述了一番。

      冼氏自秦汉至南北朝,世世皆为南越俚族大首领,冼夫人幼年继位——说到这儿周南特别补充了一句,冼夫人的家族,世世皆是女首领,反倒是家中男子,并无世袭之权。南越各部之间常年争斗,越人与官府之间也是争战不断,不得安宁,冼夫人继位之后,既能征善战,又贤明信义,威德兼施,镇抚俚族部落,阻止时任南梁州刺史的兄长冼挺对别州别县的侵凌掠夺,熄兵弥战,由此越人归心,海南、儋耳归附冼夫人的有千余洞,冼夫人统领部落十余万家。罗州刺史冯融礼聘冼夫人为其子冯宝之妻,南越之地,此后很长时间,都是由冼夫人与冯氏共治,经梁、陈、隋三朝,敬奉朝廷,保境安民,功绩赫赫,隋文帝追赠冯宝为广州总管、谯国公,册封冼夫人为谯国夫人,并发诏书准许冼夫人继续开设幕府,称为“谯国夫人幕府”,调度指挥岭南各部落及六州的兵马,若有危急,可以便宜行事。岭南部落诸民,则遵奉冼夫人为“岭南圣母”、“南天圣母”,立庙祭祀,直至今日仍香火不绝。

      岳麓书院那位讲授舆地课程的夫子,年轻时候漫游到岭南,曾经亲眼见到圣母庙庙会的热闹景象,问知圣母何人之后,大是震撼,给书院学生们讲岭南舆地时,难免要讲冼夫人安定岭南数十年、为国家守土保民的功绩。周南对此印象深刻,此时一一讲来,记得清楚讲得明白,连彭土司都听住了。

      讲完之后,大家都意犹未尽,感慨不已。

      彭土司看了看周南。

      她知道周南着重讲冼夫人的事迹功绩,是有几分特意迎合。

      但是这迎合又的确很让人心情欢畅。

      难怪得这小子的人缘很好,那是有道理的。

      她现在看周南就比先前更顺眼了。

      此时日头已经西落,被水神庙正殿的屋顶遮挡住了,整个正殿后面都阴了下来,后园竹林凉风渐起,穿堂而过,令人惬意。

      一个守在正殿大门处的土兵匆匆而入,向彭土司递上一张名帖,彭土司有些诧异,自己这一行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谁会递名帖来拜访?

      打开名帖扫了一眼,周南觉得彭土司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似是惊讶,似是感慨,还有些踌躇与掂量,种种思绪匆匆掠过,彭土司转瞬间已经镇定下来,吩咐土兵将来人请进来,她一撩外袍,起身踏入正殿。

      飞霜和那朗紧跟在她身边。

      周南略迟疑了一下,没有等到彭土司令他回避的示意,便也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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