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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5)十方鬼王(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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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第二日清早,早早吃过饭,彭土司将女儿飞霜留在水神庙里看家,自己带着那朗和十名土兵,再加上周南,一道往青龙山方向去。
这一回不用问路,脚程快了许多,赶到地藏庵时,日头还不算高,不太晒人。戒明和尚正坐在前廊下编织蒲团,望见他们这一行人过来,神情有些紧张,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来迎接。
入得正殿,彭土司带着众人在地藏菩萨像前合掌弯腰行了个礼,周南则照旧叩了三个头,退到彭土司身后站好。
戒明和尚忐忐不安地从厨房里搬了一条长凳出来,放在正殿侧墙边,请彭土司就坐。彭土司摆摆手,那朗引着彭土司径直绕往菩萨像后面,在那两尊还没有归位的旧鬼王像前站定。
跟在旁边的戒明和尚已经紧张得脸色都变了。
彭土司打量着鬼王像,向那朗点一点头,说道:“的确是很像田八冲和向九冲。”
那朗看来看去,自己都有些恍惚了,好像的确是有那么几分相像?
与戒明和尚交涉的事情,自然是那朗去做。两人都能听得懂官话,不过戒明和尚说不来官话,一口江夏土话,那朗的官话也说得不太灵光,时时便冒出几句辰州土话来,故而遇到两边语言不通的时候就得周南帮忙沟通一下。
戒明和尚心虚得很,又很有几分眼色,看得出彭土司的不好惹,抱着几分小心思,打听清楚了彭土司的身份来历后,再得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戒明和尚这般识趣,彭土司挺满意的,周南心想,戒明和尚多半是想着,万一没糊弄过去,被上司发现了,推到彭土司身上就行了。料来上司也能体谅,遇上明刀明枪的保靖州土司,他一个小小地藏庵,委实是抗不住的。
尤其是,彭土司还颇为慷慨地留了一笔钱,让戒明和尚另请两尊鬼王像来填补空位。戒明和尚略算了算便知道,这笔钱办完事后很有一些盈余,脸上的笑容便更自然了几分。
趁着日头还不太热,彭土司一行立刻往回赶。土兵从后山砍了几根大竹子,编成竹排,两尊鬼王像分别绑在竹排上,再套上绳索,四人两抬,如此一来,鬼王像虽然沉重,看起来倒也抬得轻便又尊重。
天气晴热,路上行人稀少,便是偶遇行人,瞧着他们这一行人佩刀带棒、土兵精悍骠勇,也是远远就避开了。
路程不算近,又抬着重物,中途遇到阴凉处,还是要停下来略做歇息,再换个手。
歇脚的地方在山坳树林里的水井边,村人在这里搭了一个草亭,柱子上挂了两个水瓢,方便来往行人从井里舀水喝,此时已有一行人在草亭里歇着,草亭外的树阴下,停着一架竹抬椅,两个脚夫坐在竹抬椅旁边歇息。
土兵将两尊鬼王像放到树下的平地上,因为铁胎沉重,落地时难免扑出一片尘土落叶,引得草亭中有人投了视线过来。
周南心里忽地跳了一跳,略一转头,迎上了草亭里那人的目光。
那中年人穿得普通寻常,麻灰葛布夏衫,摇着一柄白纸扇,旁边陪着的几个人,看起来应该是他家仆役,另有一人似是此地里正,周南上回经过时,匆匆一瞥间,望见这里正在田间调解两家纠纷,有些印象,此时略一回想,便确认正是此地里正。
看里正那小心陪笑的模样,这中年人想必非富即贵。不过周南觉得,更可能是微服私访的官员,毕竟那几个仆役都有一种衙役气味,而且,那种敏锐的审视的目光,周南也觉得很眼熟很亲切,那些讲古的刑房老吏们,看人看事时便常有这种不自觉的审视。
联想到武昌府里的提刑按察使司,周南心头忽地又是一跳。
好在他们这一行人里,除了彭土司和那朗,其他人都不知道鬼王真相,不知真相便不会漏馅。那朗完全不曾察觉到那中年人刚才的关注,更不曾察觉他的身份有疑,彭土司则是见过大场面的,镇定得很,同样也不会让人生疑。
周南跟着彭土司与那朗往草亭里去,土兵们便散坐在树阴下乘凉。
草亭宽大,三面木栏,只放了两张窄窄的竹床和几张竹凳子,倒也宽敞。
彭土司走到哪里都是引人瞩目的一个。
她一走近,对面那疑似私访官员的中年人,便看了过来。
彭土司在那中年人对面的竹床前停下,泰然自若地按膝而坐,抬眼看了过去。
那中年人客客气气地拱手问了个好,显然是将彭土司当成同僚来打招呼了,并不曾顾忌什么男女之别。
彭土司也拱了拱手。
周南放任自己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对方,才移开视线,取了水瓢去井口舀水。
井水清洌,周南先喝了半瓢,十名土兵轮流喝了一轮,周南再端了两瓢水回到草亭中,彭土司摆了摆手,取下自己腰间的竹水筒,周南立时明白了彭土司的意思,再看那朗也只喝自己带的水,便道,不妨将水壶浸入井水里、清凉片刻再喝。
两个葫芦瓢够大够深,满满两瓢水,足够浸泡竹水筒了。
周南乖巧地站在彭土司身后,双手平托着两个水瓢,听彭土司与那中年人寒暄。
那中年人自称姓戴,里正赶紧补充说这位是戴员外。戴员外道,自己乃是北直隶人氏,寓居武昌府,今日得闲,下乡访友,寻了里正带路,在此歇脚。
彭土司就没想过隐姓埋名,她和随从们这一身妆扮,本身也就表明了身份来历。至于行程来意,彭土司也说得坦然。
那位戴员外感叹道:“洞庭湖风波险恶,彭土司此行真是不易啊!”
他显然是对此是有疑问的。有什么大生意,需要彭土司亲自带队渡过洞庭湖远赴武昌府?若只是换些寻常货物,常德府和长沙府显然要便利得多。
只是他现在穿的便服,萍水相逢,素陌平生,彭土司又不是平头小民,而且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样子,倒不好直接询问。
因此又略有些踌躇。
彭土司笑一笑,并没有特意解释。若是专门交代一番,倒显得交浅言深、心虚掩饰了。
这个话题既然不好继续,那位戴员外的注意力,很自然地被拉到了相貌气质与彭土司这一行人差别明显的周南身上,然后便随着周南转向了寓居云隐寺的孟学士与岳麓书院的学子们。
戴员外对孟学士的声名文章,似乎颇为了解,周南不免猜测这位戴员外是不是孟学士的旧识,想要探问究竟,又觉得戴员外如果真是在微服私访,这般询问会不会误了他的事,心中犹豫,言语之间不知不觉带出了几分。
戴员外约略看得出周南的犹豫,拈着颌下短须微笑道:“戴某久仰孟学士之名,倒是未曾谋面。他日有缘,戴某必登门拜访。”
闲聊一会,不觉已到了该启程的时候了,再歇下去,日头近午,也就太热了。
彭土司看了看日头,干脆利落地告辞起身。
看看离草亭已远,戴员外肯定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了,那朗忍不住感叹道:“孟学士的名气真大!”
彭土司道:“洞庭湖以南的读书人,要考个举人都不容易,何况是翰林学士?当年孟学士中进士入翰林院的时候,长沙府和商会出钱,在文庙前唱了三天大戏、摆了三天流水席。长沙府南北行的干货不够,还专门跑到保靖州来买。我们金银峒得到消息早,提前备了不少山货,这一笔赚的钱,恰好够将密山公庙修起来。”
周南在心里回想了一下湖广行省的舆图,点头赞同:“洞庭湖以南的秀才们,要到武昌府考举人,的确是太不容易了!”
洞庭湖以南共有八个府,除了洞庭湖南岸的长沙府和常德府,其他六府的秀才光是赶到洞庭湖南岸就路途迢远、耗资不菲,更不用说还要渡过风涛险恶的洞庭湖,每次赶考几乎都有葬身湖底的秀才,是以很多读书人考中秀才后就再没有这个胆气和财力远赴武昌府去考举人了。
今年岳麓书院的学子们还是因为有孟学士带队,又由书院出钱租了一艘大船,这才来得整齐。
如此一来,洞庭湖南要出一个进士,很不容易;要出一个翰林学士,那就更不容易。这地界出一个翰林学士,自然是人人瞩目、记得牢实。无怪乎那位戴员外,与孟学士素未谋面,却也记得孟学士的声名乃至于文章。
不过,这样一想,周南不能不好奇,彭土司为什么要渡过洞庭湖、远道来到武昌府为金银峒的货物寻找买家,这个成本未免也太高了,似乎很难抵得过洞庭湖的风险与这路途的遥远。
好奇归好奇,周南倒也没想过要去探问一下这个中真相。
回到水神庙时已是正午时分,码头镇的墟市还热闹很得。大家匆匆吃过中饭,便可轮流去墟市上逛一逛。
码头镇邻近武昌府,水陆便利,南来北往的行旅众多,又不像武昌府那般城防森严、商贾须得交是以这墟市的规模真不小,周南照旧跟着彭土司,这一回那朗没有跟着了,换成了飞霜和两个健妇,水神庙的庙祝也跟在一边,给彭土司带路陪讲。周南注意到,彭土司这一路上,几乎每个稍大一些的摊子店铺,都要停下来看一看听一听,不过很少开口问价,显然不是打算买点什么,而只是在了解行情。
就像是扎营前开战前踏看地形一般。
周南心里嘀咕,彭土司莫不是嫌弃从前的中间商两头吃利吃得太厉害,打算撇开中间商,自己直接在武昌府这边寻个地方设个店铺,专卖保靖州的山货,再将武昌府的货物卖到保靖州去?
倘或彭土司真有这个打算,倒也的确值得专门跑一趟。
而且,等到这个店铺真的经营起来了,金银峒附近的土司们,恐怕也会试探着搭上这艘船,彭土司无形之中便成了领头人。
其他那些土司,是想不到这一点,还是不像彭土司这样擅长和山外各色人等打交道?
联想到彭土司和飞霜那一口流利的官话,还有完全看不出山民印迹的邱师爷,周南觉得,金银峒恐怕很早就习惯和山外人打交道甚至混居了吧?多半还有读书人常年住在峒里。
飞霜说她的名字来自于李商隐的一句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给她起名的人,最爱李商隐的诗,她又恰好生于一个阴云密布、冷霜不飞的秋晚,因此名为“飞霜”,反其意而用之。
这个名字,这个用意,显然是读书人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