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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黄昏时分,书同心赶着马回来,江潭坐在空的板车尾上,微微晃着腿。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习惯这种生活了,人的适应能力真是不可救药。
      进了小院,江潭万分惊讶地看见书成文穿戴整齐规规整整地坐在院子里的小石凳上,见他们回来还端了两碗茶过来。江潭还是第一次见小孩儿整这么干净,感觉小孩儿又向上窜了一节,真是人靠衣装啊。他略思考了一下,问:“饭呢?”闻言书成文瞬间就要破功。
      书同心咳了一下,笑道:“前几日说了去下馆子的,你便也换套衣服走吧。”
      江潭愣了愣,点头道:“中秋了。”
      整七个月了。他进了屋,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进了家十分繁华的店,里头声音大得像打架。书成文毫不客气地叫了一大桌子菜,一个人吭哧吭哧开吃。书同心不食油腻辛辣,只是吃饭喝茶;江潭脑子还在犯浑,也没动筷子。但他还是被书成文可怕的吃相震惊到了,忍不住低声对书同心道:“这小孩儿存了一年的力气吃啊。”
      书同心无奈点头:“平时逮不着机会坑我,全押在这时候了。”
      江潭啧了一声:“你儿子真行。”
      “深有同感。”书同心皱眉看着书成文吃的油光满面,眯了下眼。
      等菜快吃光了,书成文才猛地抬头:“江落……呃…江、江公子,你也吃啊。”
      “饱了,”江潭听他叫的实在别扭,“你直接喊名字呗。”
      书成文面露难色,倒是没停筷子:“这……不太好吧,别人出来了得换个名字,您不然换一换?”
      “啥玩意儿?”江潭懵圈儿。
      书成文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原来不是小倌儿么?不换名字其实……”
      书同心口中茶差点儿喷出来,掌不住笑了。江潭抄起筷子对着书成文就是一记暴击:“其实什么?瞎了啊?小混球儿,想什么玩意儿。”
      打得书成文嗷嗷叫,眼泪差点掉下来,一手捂头,一手指书同心:“他也说你像个姑娘,怎么只打我啊?你这名字不是小倌儿的花名么?”
      “打的就是你!”江潭又是一筷子,“小屁孩儿不学好!”
      “哎呦!!……我哪儿不学好了?”书成文揉脑袋,“你这个名儿哪能赖我呢?!”
      “你哪儿学好了?一天天的就知道青楼小倌儿,学养还深厚了啊?”
      书成文抱着头正提防江潭:“知道怎么了?我娘就是妓!”
      书成文嘴里说出来,没有半点低声下气,满心满眼的都是骄傲。
      江潭愣了下,他曾也想这么说出自己的爹娘族人,可老天从没给过他机会。
      但他会要到手,拿命换。
      江潭本要出口的道歉在嘴里转了一圈儿又咽下去,他这声抱歉如果出口,该是要寒了书成文的傲气。江潭一笑,转而看向书同心。
      书同心被他那奇怪的目光看得愣了愣:“……何事之有啊?”
      “没想到,”江潭一脸人心叵测地看着书同心,“衣冠禽兽啊。”
      书同心倒是瞬间明白江潭意思,啧,嫌我让人有了身子丢了活计转头还不要人家了么?他摆摆手:“那不敢当,我不举的。”
      ……您这么说是挺骄傲还是咋地,江潭摸不清书同心什么套路,艰难开口:“书公子……好心人。”
      “怎么就好心了?”书成文抢着应,翻白眼,“我就这么多了个便宜爹。”
      江潭大笑两声:“哎你这嘴……放别人家亲爹都能打死你。”
      书成文哼一声,埋头吃饭,闷声道:“我不要爹。”
      江潭觉出书成文压着的怒火和恨意,知道他心里该是有不平。稍稍想想,让人有了孕却又弃之不理,书成文亲爹合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江潭装作不明其里,只是笑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小子,有家不易,该惜。”
      书成文没回话,狼吞虎咽。
      江潭只是笑,看着他吃,低声对书同心说:“我像小倌儿啊?”
      “你还信了他了?”
      “啧啧,说实话。”
      “哪儿有你这么好看的小倌儿。”
      江潭低笑:“长了副贱相啊。”他突然想起曾经一个冬天。
      那个冬天很冷,地上的雪凉的刺骨,狠狠扎着他的脸。
      而且非常脏。
      “不贱。”书同心声音突然响起,声音很低,却炸开江潭的回忆,像那个雪夜他看见的遥远的营火,当时他想念它的温暖,如今那火焰竟扑到眼前,烧尽了他的痛。江潭看着书同心的侧脸,他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
      “不贱。”
      “你是傲骨。”
      江潭心尖一抖。

      到了街上,书成文又开始上窜下跳,啥都凑过去看,闻着香的都买来吃,满脸满手的油。江潭看着已经无话可说了。
      突然,江潭觉得有些不对,浑身紧绷了起来,往书同心身后侧了侧,扯住书同心袖子:“有人盯着我们。”
      “没盯我,在盯你。”书同心声音听不出仍旧情感,但尾音不知为何带着点儿笑意。
      “什么?”江潭不懂书同心的反应。
      “你好看,不盯你盯谁啊?”书同心看他脸微微有些白,乐了:“满街的姑娘在对你暗送秋波呢,紧张个什么劲儿,没出息。”
      江潭定睛看了看,确实都是姑娘们小心翼翼却又毫不遮掩的目光,仔细听还有姑娘面色绯红的耳语。他松了口气:“怎么姑娘这样儿?”
      “那姑娘该什么样儿?”书同心笑了笑,“这样儿不好么?难道金陵的姑娘就没一个瞧上你的?”
      “呃,”江潭挠了挠脸颊,“我几乎……没上过街,不知道。军营里的,能挽百来斤的大弓。”
      ……可怜孩子,难怪不敢娶妻。书同心温和的笑:“那是巾帼英雄,但这样儿普通温婉的也不是少数。”
      “这样啊,”江潭浅浅笑了,眼里映进满城灯火,姑娘们裙摆衣袖划过繁华,他突然没来由地问:“金陵可有这里繁华?”
      “十倍不止呢。”书同心笑,刚想抬手拍拍江潭的肩,发现江潭还无意识地攥着自己的袖子,便索性没挣开。有听得江潭极轻地说:“太好了。”
      街上仍是喧闹,人群熙熙攘攘,书同心却看着不真切,唯一真切的,大概只有袖口这一点儿重量。书同心忙着很多事,常常夜不能寐,以为自己心里能装很多才能撑这么久。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能装的只有这一点儿重量。
      也只有这一点儿重量,像是他和阴界冥府之间的一座墙。

      等书成文吃不下一点儿了,他们才回来。到小院儿的时候,都已经人定了。
      书成文一路絮絮叨叨东拉西扯,突然又扯回名字上:“哎您真叫江落月啊?你爹咋给你取这个名儿?”
      江潭脱口而出:“江潭落月复西斜。”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那是啥?”书成文一脸文盲样儿。
      “春,”江潭一顿,才接道,“《春江花月夜》。”他缓了口气,已经压下所有情绪,笑:“你哟,这都不知道,没救了。”
      “我知道!”书成文死要面子,“你才不知道呢。”
      “阿文。”书同心皱眉。
      “我……我以前背了的!”书成文这才想起来以前书同心还逼他背过诗,而自己仗着书同心没精力检查全都糊弄过去了。
      书同心叹气:“阿文,别忘了你娘。”
      “一首诗罢了,还扯到我娘,他都不一定会背呢。”书成文心虚,指着江潭。
      “阿文!”书同心语气硬了一点。
      书成文一震,低头道:“我知。”
      “明儿起,学也跟着廿三上。”书同心声音还是严厉,“叫先生。”
      “我……”书成文有点惊诧地望着书同心,看他心意已定,垂着头有些不情愿地嘟囔:“先生。”
      “先生就先教我这首吧。”书成文连诗名也转眼就忘了。
      江潭听着愣住,他知道书成文这是不服,他亲眼没见到别人多强天王老子也不认。
      但是这首诗……
      江潭吸一口气,声音前所未有的寒凉:
      “好,我只教一遍。”
      “你听好了。”
      “春…”江潭好不容易松开口,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念的机械冰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江……江流!宛转!绕、芳、甸!……月、月照花林皆似霰!”
      长子江流,年三十,腰斩。大哥倒下的时候,喊了十一遍“臣等绝无逆反之心,愿皇上明察!”,声声掷地,犹如刀剑铿锵。那一声又一声,撕碎了江潭。江潭能做的,只是在暗阁里一遍一遍地数。第十一遍的时候,长兄的脸上还是只有坚毅,没有痛苦。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江畔!江畔……江…江畔、何人初见月……”
      次子江畔,年二九,剜心。锦衣卫的人摁着二哥的头,抵着柱子逼他认供,没带走就准备行刑。二哥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但江潭觉得二哥应该是笑得凶狠。二哥咬下手掌一块肉,逼着血都干了的手又流下血,他就着血,只写了四个字:“宁折不屈。”后来江潭过去看时,那血迹入木三分,刀都削不下来,字锋利而漂亮,还是那杆江南名笔。他也只敢看那字,江畔空荡荡的后背只看一次就成了江潭一辈子都抹不去的梦魇。
      “……江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三子江月,年二八,斩首。刀剑满眼,火和血都映上三哥的脸。三哥朝着他的方向,笑得明月清风,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江潭不太听得见,但他猜的出来,也看懂了。三哥的目光飘去遥远的皇宫,是绵长的温情,就像他以前看着他的殿下一样。他朝北下跪,重重磕头,此世只做一人臣。重刀落下,血溅得很远,溅到江潭嘴里,融进他的血液中,像融化了他的生命。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江潭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的疯疯癫癫,但那一个个字像是一点点抽走了他的灵魂,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这一瞬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念兄长的名字。书成文早就被书同心赶进房里,但江潭毫无知觉。书同心紧皱着眉头沉默着,脸色苍白,渗出冷汗。
      疼。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疼过了,心疼的他快要站不住。但他没有停下江潭,倒是希望江潭再大声点儿,吼的全天下都听得见,让那些权臣佞贼都闭嘴。
      江潭突然大笑,笑得喘不过气。
      “江水哈哈哈哈江水流春……流春哈哈哈去欲尽,江潭哈哈哈哈江潭哈哈哈哈江潭落月!复!西!斜!”
      江潭笑得气喘不过来,剩下的诗句念的断断续续。末了,歇了一会儿,笑问书同心:“是不是好诗?”
      书同心没答话,心里绞痛渐渐停下来。
      江潭大笑:“说啊,是好诗吗?后人都说它是好诗!”
      可有谁记得我江家!
      谁记得我兄长的怒吼!
      谁记得我父母的叹息!
      谁来还我江家的债!
      谁啊!!说!!!
      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书同心突然按住江潭肩膀,把人搂进怀里。
      江潭撑了一下,整个人脱了力,倒在书同心怀里。
      书同心耳语,几乎无声,江潭却听出了温柔和悲伤:
      “江潭,没有人能说。”
      “这天下没有人能说。”
      “只有你能,江潭,只有你。”
      “但记住了,”
      “这一去,就不能回头。”
      你要想好了。

      “我知。”江潭呢喃,“我知。”江潭费力地站直,往房间里走去。
      书同心看着,像找不到家的野鬼。

      第二天江潭醒来时,手掌里竟然有一小段书同心袖子的布料。手指抠的手掌全是血,又结了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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