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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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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暖阳。
上京城街道上的集市开了,人来人往,叫卖声不停。
这几年边关有平疆大将军坐镇,安宁了许多,百姓富足,渐渐也有了些许繁盛景象。
街头巷尾,人声鼎沸。
其中一处拐角,略微僻静,少有人走。
矮墙挡住了这里的阳光,阴影里几个孩童在欺负一人。
拳打脚踢,只打身上不打脸。
嘴里还说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污言碎语。
“小哑巴,大傻子,只挨打,不说话!”
不知谁喊了句,另外几人也跟着大声说起来,边说边笑。
下面挨打的小孩明明身高体壮的,却只用手抱着头,蜷着腿,一声不吭。
聂鸿风心中满是愤怒和恨意,从手指的缝隙里紧紧盯着这几个人的样子,记住他们的模样。想要将他们的模样刻在心里。
等我长大,一个个杀了你们。
这样想着,聂鸿风还是忍不住咬紧了嘴唇,不可名状的委屈一股股地涌出,让他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
突然一个拳头落到聂鸿风的额头,昨日被铜手炉砸的鼓包还未下去,现在又挨了一拳,顷刻间的疼痛让他眩晕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
聂鸿风好似到了一个漆黑的小屋子。
周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聂鸿风一个人。
聂鸿风环顾四周,除了黑还是黑,那些不愿展示给外人的疼痛和委屈顷刻间都出来了。聂鸿风忍不住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眼泪不停地从眼睛里往外涌。
为什么别人要骂他是个克死哥哥的灾星。
为什么娘从来不愿多和自己说上几句。
为什么挨打了不能还手。
……
好痛。
好痛。
聂鸿风蜷起身体,眼泪和鼻涕混作一团。他好久没这么哭过了,从记事起他就知道哭没有用,哭了不会被哄,只会被呵斥。
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很听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聂鸿风哭累了,沉沉地睡过去。
梦中也不安稳,一抽一抽的。
聂鸿风梦见春盛刚来府里的时候,问他:“小公子你怎么不睡在夫人的院子里?”
聂鸿风不懂:“为何?”
春盛:“我们小孩子当然要和父母一起住,现在我娘每夜还陪我睡,都是等我睡着了她才走的。”
春盛的爹是知恩府的管家,她娘原来是府里买的厨娘,嫁给她爹以后,府里就归还了卖身契。
春盛她娘很感激府里给的恩情,看到将军不在,夫人体弱,小公子几乎是放养着长大,不好对府里的这些事多言,便早早地将比小公子稍大几岁的春盛送进来,照顾小公子。
那时候聂鸿风还不懂,为什么别人家的爹娘和自己的爹娘不一样。
那时候聂鸿风还会期待,期待着夜深人静之时,娘会不会悄悄来看自己有没有睡着,所以每次都忍着困意等了又等。
那时候聂鸿风天天听着别人口中的爹,那个立下累累战功的爹,幻想着今后也能成为他那样的英武将军,就连每次经过府门时都要往外望上一望,想着爹爹会不会突然骑着高头大马归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再没了期待的呢……
记不清了。
小小年纪,聂鸿风就像是被所有人抛弃了。
娘不喜欢自己,爹没见过。
同龄人玩不到一起,还被喊做哑巴、傻子。
如果不是每日要去学堂上课,聂鸿风想要一直在屋里呆着不出门。
梦境里刮起了风,下起了雨,府里见过的人,一个个走出来,笑脸上蒙上一层黑色阴影,说话的声音跟随着雷声一起放大了百倍。
“你爹不要你,你娘不喜欢你,你出生那日死了亲哥哥,你生来就是个多余的!”
“要是你不在——就好了!”
聂鸿风呆愣着,这些言语疯狂地攻击着他,他此刻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疯狂地喊着“让我死!让我死!我死了对所有人都好!”,另一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空荡荡的思绪里明白这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府里没人在自己面前这样说过。
又或者是没人敢在自己面前这样说?
他们私底下说过吗。
就像是学堂里的同学一样,在第一天上课时就背着自己偷偷说,说聂鸿风的娘病恹恹的怕是活不了几年了,说聂鸿风是个傻子,三岁才会开口说话。
聂鸿风辗转反侧,脑袋里嗡嗡地快要炸了。
等再醒来时,聂鸿风一睁眼就看到周围熟悉的床帏,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小公子你总算是醒了,吓死我了。”春盛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你今日放学怎么不等卫叔去接你,独自跑回来还迷路了,幸好被巡街的李大人碰见,要不然不知会怎样呢!”
卫叔原是将军聂顾城的亲卫,与将军感情深厚,十年前在战场上伤了腿,右脚脚掌被砍掉一半,解甲归田时发现家乡早已被大水淹没,家中亲人无一人生还,后被聂顾城留在知恩府中当护院。
府中丫鬟、小厮喊他卫叔,聂鸿风自小也跟着春盛喊他卫叔,从去年开始上学,上下学都是卫叔接送的聂鸿风。
聂鸿风看了眼身上干净的衣服,脑子还有些昏沉。
“对了,我要去和牡丹姐姐说一声!”春盛慌里慌张地跑了,人都跑到门口了嘴巴还停不下来,“小公子身上的衣服是卫叔换的,不知道你跑哪偷玩了弄得那么脏!也不带我!”
聂鸿风碰了碰额头还没下去的鼓包,疼得“嘶”了一声。
此时他已经彻底醒了,却不懂春盛口中的意思。
春盛口中的李大人他知道,是京中守备营中的李三归,年轻时是聂顾城手下的兵,自聂顾城去了边关偶尔会照顾一二,为了避嫌,从不会进府,聂鸿风也只在门口见过几面。
但为何说自己迷路遇见了李三归,明明是被几个同学蒙骗了出来,堵在小巷子里被打。
聂鸿风揉揉头,被打之后的事情全不记得了。
只有个模糊阴沉的梦。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聂鸿风掀开被子下床,在外间桌子上看到放在食盒里的饭菜,想来是春盛刚刚拿来的。
聂鸿风熟练地取出饭菜,尝了一口,温温的还不凉。
刚吃了半碗,牡丹就进来了,见他醒来放了心。
跟在牡丹身后的春盛,和她对比着,小小的一个,一路小跑着才没被落在后面,这时大喘着气还要说话:“小公子,夫人好担心你,特意让牡丹姐姐来看看你如何了!”
春盛年岁不大,但颇为机灵,知道说这些掺和着真真假假的话能令小公子开心,便特别喜欢说这些。
诸如天冷屋里加床被子,她都能说成是夫人担心特意挑选送来的。
哪日里厨娘的饭菜格外合小公子的胃口,她就说是夫人特意嘱咐过的。
刚开始聂鸿风还会暗自欢喜,现如今他听见这些已经无感,知道这些都和娘亲无关,只是春盛的一点善意。
聂鸿风放下碗筷,端端正正地站起来。
“谢娘亲关怀。”
牡丹:“小公子今日怎么能逃学?”
聂鸿风张张嘴巴,想说我没有,是同学欺骗,但牡丹的下一句已经入耳。
“夫人让我带了戒尺,十个板子,小公子手伸出来。”
聂鸿风闭上嘴,沉默地伸出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挨打就是了,次次如此,不能辩解,不能还手!
所有的所有像座大山,压得才七岁的聂鸿风喘不过气来。
“牡丹姐姐,小公子昏睡刚醒呢。”春盛一听要打戒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说道,“李大人送小公子回来的时候,特意说了,让请郎中来看看……”
春盛的声音在牡丹的注视下越来越小,直到噤声。
“一、二、三……九、十。”
牡丹打完,收了戒尺,叮嘱道,“还望小公子戒骄戒躁,不要再犯错。”
牡丹走了之后,聂鸿风的掌心红肿一片,痛得已经拿不起筷子了,他想,幸好刚刚吃了半碗饭。
“小公子对不起,我不知道夫人……”春盛红着眼睛擦泪,“明明李大人送你回来的时候,夫人没有生气,夫人很担心你的。”
春盛见聂鸿风面无表情,生怕他不信,忙说:“真的,春盛说的是真的!”
聂鸿风不想再说话,身上被打的伤这时候也疼了起来。
“你出去,我睡一会儿。”
春盛擦干眼泪,收拾了饭菜,退了出去。
聂鸿风衣服也不想脱,直接躺在床上,拉起一旁的被子,将自己裹进去,头也蒙上,直到全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为止。
真想就这样,永远不出去。
————
等聂鸿风再睁开眼时,他已不在屋内。
他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微微踉跄才站稳了身体,环顾四周,这里陌生中又有些熟悉,聂鸿风很快想起来,这是学堂的后院。
休息时很多人会在这里玩,聂鸿风偶尔从这里经过时看过几眼。他不合群,学堂里没有朋友,自然也不常来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你站在这,真的,别打我!”
聂鸿风看着对面小心求饶的人,这个人他很熟悉,是卢植。
昨日骗他离开学堂的人就是他。
聂鸿风平日里和卢植说话不多,卢植也不在经常欺负他的几人之中。所以昨天卢植跑来说他娘又犯病了,要他赶紧回去时聂鸿风才没起疑心。
结果聂鸿风在家里没人来接的情况下一路小跑,因为太想快点回家,走近道时,被另外几人堵了个正着。
卢植见聂鸿风盯着他不吭声,更怕了。
“我真不是故意的,不要打我!”
说着还下意识地捂头,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而是看见聂鸿风径直从自己身边走开了。
卢植心中纳闷,今天聂鸿风是改了脾气?
挠挠头,小小的脑袋里想不出为什么就干脆不想了,不用挨打最好,趁着还有时间再多玩会。
聂鸿风在学堂里安安静静地上课到放学。
很奇怪。
明明刚挨了板子,在屋里睡觉,怎么就突然到了学堂。
和昨日里在巷子中被打那次一样,也是突兀地回到了屋里,而且对于春盛口中的李叔带自己回去毫无印象。
聂鸿风看向另一边那几个喜欢欺负自己的人。
那几人与聂鸿风目光相撞,慌张躲闪,忙拿书本挡住,脑袋缩到书后面,嘴里还念念有词,假装自己在认真看书。
这样微妙的违和感一直持续到放学。
学堂门外是卫叔等着接。
聂鸿风像往常一样微低着头,沉默地跟在卫叔后面。
但没走几步,卫叔就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自己,见聂鸿风看过来,还颇为鼓励似地招招手。
这样多余的动作令聂鸿风不适,但他还是多走两步,和卫叔并齐。
卫叔和平日里有些不同,他乐呵呵地询问:“小公子今天可有什么不懂的,没关系,卫叔虽没上过几年学,但回答小公子还是可以的。”
聂鸿风沉默摇头。
卫叔见没有问题要问自己,还颇有些遗憾似的,不多会又与聂鸿风闲聊起其他的了。
“昨日你李大人送来一条大鲤鱼,刚刚我来的时候听厨房说要炖了给你补补,看你这小身板没个几两肉的。”
聂鸿风的个头虽比同龄人高些,但毕竟年纪小,也只到卫叔腰间。
卫叔说着,熟稔地想要牵起聂鸿风的手,聂鸿风立刻躲开,将手背在身后。
卫叔的手落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有些尴尬地笑笑,收了回去。
接下来的一路,就和往日里一样。
聂鸿风沉默地跟着李叔走,不用说话,不用听,只要专心走路就够了。
卫叔倒是有些不适应,原本的兴致昂昂也落了下去。好几次,卫叔看着聂鸿风欲言又止地张开口,再又闭上。
对此聂鸿风并不在意,与往日不同的变化,令他不适,现在这样维持原状最好不过。
半路无话到了知恩府,聂鸿风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晚饭依旧是春盛端来的,里面有盅鱼汤,炖成了奶白色,里面放了鱼腹处最鲜美的肉。
聂鸿风喝了一口,温热的鱼汤从喉头一直暖到胃里。
“好喝吗!”春盛凑着脑袋过来。
聂鸿风握着汤勺的手有些僵硬,离得太近了,他微微后仰才回答:“好喝。”
往日里都是自己独自吃饭,吃完后春盛才会来收拾东西。
春盛得到肯定的回答,满意道:“那就好,小公子念了几日,今天终于吃到了,可要多吃点。”
念了几日?
聂鸿风抬眼。
春盛坐在他对面,捧着脸问:“小公子怕鱼汤不够?放心,厨房里还有,等吃完我再给小公子端来。”
聂鸿风放下手里的汤勺,抬手去碰前几日被铜手炉砸到的鼓包,但是那里一片平整,就算是用力按也不疼不肿了,还有昨日刚挨了板子的掌心同样也是不痛了。
“今日是?”
春盛掰着手指想了想:“嗯,二十七,三月二十七,怎么了小公子?”
聂鸿风微微摇头,挑了块嫩白的鱼肉吃了。
日子不对。
昨日他刚被牡丹打了掌心,那天是十一。
如果按春盛说的日子算,那他记忆里昨日是半个月前。
这中间的半个月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