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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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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道里很暗,只有靠近地面有晕黄的小灯。我拨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隐约有黑影不断地闪过,应该是树和矮屋。
我向车厢的连接处走去,路上撞到一个人伸出铺外的脚。一瞬间,直觉想道歉来着。不过只是一瞬间这么一想。
打开通往连接处的门,风声立刻呼啸,空气也骤然凉下来。火车咔嚓咔嚓的声音特别清脆,冷生生地戳在风中。我站在车厢门前,望着黑漆漆的玻璃中印了张年轻的脸,张扬跋扈地像时时刻刻准备宣誓,怕慢了一步就被世界抛弃似的。
我回过头,梁子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他调侃道:“怎么?想跳车?”
我把手搭他肩膀说:“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跟人家比琴,然后砸了自己的吉他,对吧?”
梁子很严肃地点头。
我也点点头:“我不是跟你说我吉他没坏么?我说我砸吉他技术好,对不?”
梁子深刻地点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不是爷我技术好。是我砸人家脑袋上了!人家脑袋给缓冲的!”
梁子很配合地愣了约莫0.1秒,我无视他,继续说道:“那小子残了。刚才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撞了一个人的脚,不巧正是那小子他大哥。估计他马上就要来辟我了。爷我保不了你了,你别跟着我,我要跳车了!”
我说得大义凛然,风萧萧兮易水寒,还没来得及沉浸一下这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氛,梁子就给我腹部一拳,很简洁地来了句:“滚。”
这小毛娃,只会这一个字。
我得意地白他一眼,摸出打火机,点烟。
烟雾缭绕,红红的火星跳跃。
“你谁弹琴的?”
“啊?”梁子说得太快了,我压根没反应过来。
“你那次是为谁弹的琴?”
“还能是谁。自我娱乐。”
“哼,你能啊你!为了自己弹琴,为了自己跟人家吵架,为了自己砸自己的琴。”
我吐了个烟圈,圆圆的,很完整。我颇得意,沉醉其中。
“给我一根。”
我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梁子一眼,特鄙视的一眼:“你小子吃饱撑着了抽什么烟。”
“你抽烟的样子特猥琐你知道么?”
“不要说得跟你一天三条烟似的。奶,娃,娃。”
梁子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烟盒子,抽出一根。这孩子手指特别长,夹着烟特别好看。
梁子举着食指根无名指对我说:“知道什么叫气质么?”
我转身打开卫生间的门,把打火机扔了下去。
梁子特无趣地看着我,然后把烟转到食指跟拇指间,抬起手,把烟尾刁在唇间,手指搭上面也没放开。
我他这样就特烦,一巴掌拍飞了他的烟。
梁子说皱着眉鄙视了我一眼,特义愤填膺。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跟他说过一遍,他跟我都说了八百遍了。
我说的是,我是见不得人抽烟的。我最讨厌看见抽烟的人,样子特别难看。所以我抽烟从来不对着玻璃或者镜子。
梁子要说的是,你他妈见不得人抽烟,自己还猥琐地一个劲儿抽。
于是,梁子开口了,不过他说:“小凝不喜欢抽烟的男生。”
我脊椎骨唰地就直了。余光瞅到梁子把烟举在鼻尖,目光滑过烟尾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抖了抖肩膀,我说:“那你还想抽啊?”
梁子说:“我抽不抽都一样。”
这孩子落寞了,这小语气,一听就是不得志的落寞。我在心里窃笑两声,一本正经地继续吐烟圈,什么都没说。
小凝喜欢干净的男生。而梁子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男生。不晓得她为什么就不喜欢梁子。记得哪个女生跟我说过,男生的眼里的美女跟女生眼里的美女不一样。那么,反之亦然。
梁子说:“她是个好女孩。特好。”
我调侃他:“你也是。”
梁子摇了摇头,眼神清冷…然后腾地燃烧起来:“你说谁女人!”
我说:“淡定。女人这个词,太难听。”
不过小凝是个好女孩,真的,我跟她从小一个院子长大的,我知道。
水汪汪的眼睛,不算大,内双眼皮,不仔细看不出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眉上方会形成一个小酒窝,很特别。齿如皓月,唇如赪霞,丹绯的双颊圆圆肉肉的。浅笑顾盼,非可爱两个字能概括。因此,追她的人排成排。不过小凝不光长得漂亮,成绩也很好。因此,追她的人也只能排成排。大家对乖乖女总是敬而远之。
再者,小凝是个文艺的女生。黑白键不行,但是小提琴拉得极好,记得有一次我到垃圾经过她家楼下,抓着垃圾驻足听了良久。
她的背影尤其漂亮,水波长发,只拎一黑皮琴盒就有追随者。不过我觉得有点夸张了,人家还没开场,你就在那叫什么好啊?所以那天我很不爽地在院门口挡下了那个男生,说:“哥们儿,跟踪啊?”
那哥儿们很给面子地说:“追求!”
我心里想,这孩子没戏了,小凝不喜欢这类直接的人。本想给他个台阶下啊,不能让他被拒绝丢咱男人的面子。可是那天我心里异常扭曲,我说:“好!不过那是我妹,得我同意才能追。”
“怎么同意?”
“会琴么?”这傻小子,还真信我是她哥。
“小提琴?不会…”
“不会啊…?”我乐啊乐,那小子牙齿都在抖。
“吉他!吉他行么?”
“吉他?”
“民谣的。”
“行。我手边只有古典的。咱玩玩吧。”我答应地忒爽快。很久都没跟人比琴了,激动之情难以言喻。
我回忆地正酣,梁子打岔:“我见到她就没自信。”
“堂堂学生会纪律部部长都没自信,谁还有啊?”
“你就挖苦我吧你。”霜打的茄子,说话都没底气。
“纪律部,部长。”我特意强调头两个字。
“…”梁子皱着眉磨牙。
我估计他想骂我来着,但被“纪律”两个字憋屈地压住了。算了,给他个台阶下:
“你那首曲子怎么样了?”
“写完了。”
“嗯。弹给她听了么?”
“...我本来也没打算弹给她听。”
“那你弹给我听听。”
“没琴。”
“我床底下。”
梁子回头象征性地瞟了一眼,说:“太麻烦。”
我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靠着车厢皮坐下来,然后一把抓梁子也坐下。他皱着眉往地下瞅了半天,那样子好像他肉眼能看见细菌似的。
过了一会儿,梁子说:“你那天也是为了个女的弹的琴吧?”
我反应了半分钟,才理解梁子又提到之前的话题,我点了点头。
梁子说:“那曲子很华丽。”
我点头。
梁子说:“你挑人家PK,竟然弹古典。”
我点头。
梁子说:“人家骂你女气。你就砸琴。”
我没反应。
梁子说:“那女生是小凝么?”
我看梁子。
梁子说:“因为她跟人家比的?”
我点头。又摇头。
梁子没说话。
铁轨边忽然多出了路灯,光亮接二连三地扫过车厢内迷蒙的烟雾,像翻过老旧的相册。
缭绕烟尘中传来低迷的乐音,是《小罗曼史》。
那天在卡带店里,和那小子PK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脑子被雷劈了还是抽风了,还一抽就停不住,期期艾艾地弹了这首曲子。
弹了一半,那不懂艺术的傻小子不耐烦地扫了两下金属弦,声音剌剌地十分挑衅。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但当时我肚子里就像憋了一团火,还憋了几个世纪似的,有一点不顺心就立刻无原则地爆炸,轰隆隆地,就像这火车的铁轮。
我提起琴就往那小子琴上砸。他的琴头断了,立刻报废。我的琴只断了琴桥,还没来得及得意,反过来一看,底通了一块。
心里翻腾的情绪忽然就静止了。止得比深潭还寂。
后来人家要揍我,后来被老板拉出去,后来看到梁子。我哪里知道梁子喜欢小凝,那天过来看她又没勇气找她,就在我们大院门口瞎转悠。
想到这,我忽然反应过来,赶紧对梁子解释:“我只是为了砸那把琴。不是为了小凝。”
梁子没说什么。这小子心里肯定在说,是了又怎样呢。
“我真的不是为了她。是别人。”
“谁啊。” 梁子的口气波澜不惊的。
我开不了口说是为了那个人。我说梁子别问了,不是小凝。
梁子没再问了。烟灭了,红红的火星挣扎了两下就缄默了。梁子站起来,说:“回去睡会儿吧。”
我躺在铺子上,脑子里浑浑噩噩。好像刚才的烟全呛进大脑里了,横亘在神经组织与大脑皮层间,随着血流一起突突地跳着。跳得我烦得不得了。四肢像是多余的,怎么摆都难受。
翻来翻去,抽出把刀挑了左手的血管,世界霎时安宁了。猩红的液体流淌,浸了一地,靓丽得刺眼。视野里的一切都是破碎的,大大小小的瓷片,玻璃渣,还有珠宝,散了满地,泛着暴戾的血色。空气中蒸腾着温热的雾气,袅袅飘摇,血味充盈。我呆愣地盯着一切,意识清醒,却连吐的力气都没有。
从一滩殷红中走来一个人,一个女人。淡漠的红瞳,紧闭的朱唇。血红的纱裙,在风中飘荡,腥味弥漫,却煞是惊艳华贵。她似是要对我说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见。模糊中只有清脆的碎裂声不绝于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像是盛大的狂欢庆祝。
女人的轮廓逐渐模糊,裙角被风掀起翻卷,化作世上最妖豔的花,浓郁地绽放。一朵接着一朵,绝望又绚烂地盛开。所及之处,万物一片黯然。世界只剩下触目惊心的红。
曼珠沙华,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