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推心 ...
-
接下来的日子里，史府有了很大的变化。萧璟来访的当天傍晚，便有两架马车先后送来了伤痕累累的方有德父子和憔悴不堪的柳倩，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得死去活来。史迁将他们安置在客房，由宁王府派来的侍卫对严加保护。然后史迁变得十分繁忙，每日早出晚归，别说何窈，便是史夫也难见他一次。
宁王府的情况比史府有过之而无不及。詹思元在一日之内招募了近百名侍卫，而钟琴则持着萧璟的印信前往府衙大牢和梁府。大牢的看守未得梁皓之命，自不敢抗令，乖乖交出了方式父子；梁府之行则费事许多，好在失踪的王府的三百人终究令人胆寒，钟琴带了人去，一番软硬兼施、连唬带骗，终究接出了柳倩。
对于他的这趟独自办差，萧璟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秦清却毫不吝啬地将他褒扬了一番，说得钟琴满脸通红。
此后的发展都在意料之中。萧璟的奏折上达不过半日，梁皓心腹也赶至京中，将所知事变经过详细禀告了冯氏。金殿之上，隆兴帝尚未令人宣读萧璟的奏折，已有两名御史并肩出列，联名弹劾萧璟，指其身为一方封王，不理政务、沉溺酒色，以致治下官吏懈怠、兵力空虚；又指其公报私仇、擅动干戈、私囚封疆大吏；除此之外，还罗列了强抢民女、殴打百姓、霸占民田民宅等罪名若干。
林林总总数条控诉，绝大多数属无中生有，并不指望将萧璟入罪，却是围魏救赵，试图使他自顾不暇，无力处理梁党；至于“公报私仇、私囚命官”一项，虽是黑白颠倒，倒也却是萧璟当日动手的借口，且部分属实，如此真假掺杂、混淆视听，自是为了营救栽培多年的梁皓。
萧璟却早有准备。他并不急于搜罗证据为自己脱罪，而是以攻为守，再次上折，此次矛头直指冯氏一党，列举罪名四条：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私采铁矿、铸造兵器；掩饰罪行，谋害齐王；买通御史、诬陷亲王。
第一条罪状有方有德收集的梁府账簿为证，清楚记载了梁皓与冯氏高官的账目往来；第二条有齐王死前遣死士辗转夺取、而詹思元贴身匿藏多年的账簿地图为证；第三条萧璟压下了证据，只口称世事绝无巧合，萧齐夺取冯氏罪证后立即意外身亡，定有内情；第四条有前三条佐证，不辩自明。
石破天惊之举，顿使朝野震惊。受贿结党之事人人心知肚明，倒也并不意外，但私采铁矿为历代朝廷大忌，铸造兵器更是滔天谋反之罪。自沈氏渐衰，冯氏如日中天，隆兴帝心中早扎下了利刺，萧璟一折如雪中送炭，大殿之上，不等冯氏开口，隆兴帝已大怒下令彻查，使冯氏阵脚大乱。
多年以来，“宁王萧璟”这名字便等同于“风花雪月、与世无争”，如今忽然出手予冯氏迎头痛击，自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然而“谋害齐王”的指控合理解释了一切反常，是以朝中风云突变、人人自危，却无人对他起疑。
短短二十多日，朝局急剧的变化。沈氏趁热打铁，再奏冯氏十八条罪状，亦是鱼目混珠、真假参半，但隆兴帝借题发挥，当廷暂罢冯瑞呈太傅之职。冯氏势力根深蒂固，隆兴帝并不敢逼之过甚，当初事发只令彻查，而非捉拿，便是明示留有余地。冯氏见微知著，自是明白圣意，知道无法全身而退，立即决定断腕自保。最终一番彻查之后，坐实了收受贿赂、私采铁矿之罪，近百官员遭到牵连，被罢免、抄家、发配、处决，更有三名冯氏直系血亲、十数名旁系姻亲满门抄斩。冯氏元气大伤。
冯党自顾不暇，梁皓一案则在史迁手下进展一日千里。吴郡官场之中，梁党几被连根拔起，无数官员遭到罢免，数十人抄家下狱。对于空出的职位，史迁大量提拔原先被梁皓打压的清官干吏，并启用了许多有功名在身却未有官职的有识之士。萧璟照旧不去府衙，只每晚在书房会见史迁，听取报告，几人秉烛而谈，时而通宵达旦。
如此这般，秦清和萧璟都有些昼夜颠倒，回到清园时，不是鸡鸣五更，也是月过中天，通常倒头便睡。不过这倒反让秦清稍稍宽心。自从在史府门前听萧璟说了那些话，她便开始害怕与他独处，尤其是夜深人静，共处幽谧的卧室，月色如水从窗外泼入，直令人慌乱不安。
白日里，总有文件从都督府不断送来，萧璟几乎寸步不离书房，有钟琴在旁伺候，秦清依旧又去文缘轩看书。这段时间亲身参与萧璟同史迁议政，受益匪浅，再度读起那些枯燥论政的书来，轻松了许多，有时甚至令她不忍释卷。其他时候她还喜欢去翠云居，竹影的琴声和目光永远令她心境宁定，忘却烦恼。
这个午后，秦清听着柔和的琴声，看着琴弦上曼舞般的手指，竟在竹影房中的桌上朦朦胧胧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过了一个时辰，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薄软的绣毯，屋里非常安静，竹影倚在窗下，左手托一个绣棚，右手捻着针线，轻柔而专注地绣着什么。明亮的阳光从窗外投进，背光的侧脸显得特别幽暗，秦清看不清她的面孔，却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优美娴雅，整个人不可思议的宁静悠远，明明触手可及却又飘忽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绣毯从肩上滑落，竹影听见声息回过头来，看见秦清痴痴傻傻的样子，忍俊不禁，“小懒虫，还没有睡醒？”
秦清好似忽然从迷梦里醒来，竟觉得有些惆怅，轻声道：“竹姐姐，你真的好美啊！”见竹影低头浅笑，更看得出神，忍不住一声轻叹，“怎么一颦一笑都这么美……要是我的姐姐就好了。”
“清想要个美丽的姐姐？”
“也不是……”秦清摇摇头，“竹姐姐美得和别人不同，让我觉得格外温暖，和你待在一起，就像小时候在妈妈怀里那样，很安详很平静，什么都不怕了。”
竹影看着她真挚的目光，心里也是一暖，她很少提起自己的感受，此刻却也轻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也觉得特别投缘，在王府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像这几个月这样开心过……在我心里，早就当你是妹妹了。”
秦清的眼眶有些发热，眼前似有雾气升起，她不想做出多愁善感的样子，于是展颜一笑，“其实我想要个这么美的姐姐，还有一个原因。”她看着竹影不解的样子，笑得有些淘气，“从小我就想，如果我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姐姐，说不定我自己也会生得漂亮些。”
竹影失笑，“这是什么道理？”
秦清挠挠头，“小孩子不懂嘛，总爱胡思乱想的。”
竹影忍不住点点她的头，“你还嫌自己不够美？真是个小贪心鬼！”
秦清呵呵傻笑。竹影摇了摇头，看着她过了半晌，“这几日你似乎心情特别好？”
秦清怔了一怔，“这么明显？”竹影点点头。秦清收敛了笑容，走到她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悄声道：“竹姐姐，过些日子我就会去余杭了。”
竹影已听她说过李瑜的事，当下心头了然，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你不替我高兴吗？”秦清不解。
“殿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清，你都想好了吗？”竹影眉间有一丝忧虑。
秦清把头伸出窗外，四下望望，确定无人，才小声道：“我想得很清楚了。殿下无旨不能离开封地，不可能带我去十三郡之外的地方，更不可能让我一个人离开，既然一定得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余杭地界宽广，更易藏身。何况……”她悄悄一笑，“他一定想不到余杭就是我的目的地，一旦被我脱身，定会派人守住去路，然而我却可以蛰伏不出，只要躲过一段时间的搜索，待他回到吴郡，就彻底自由了。”
她早将计划前后想了数遍，觉得颇有把握，因此说得眉飞色舞，谁知竹影听了却并无喜色。
秦清不由有些惊疑，“怎么了，竹姐姐，有什么不妥吗？”
竹影见她一时兴奋、一时担心的样子，不由得叹息，“清，我问的不是这些，我当然相信你的机智。我问的是，你真的想好了要这样离开殿下吗？”
秦清呆了一呆，满面喜气不知不觉便消失无踪。竹影看她神情，忍不住又是一叹，“看来，殿下如何对你，你心里也是清楚的了。”
秦清沉默良久，忽然道：“竹姐姐，你是这样好的女子，他却负了你，冷落你多年，你为何还要替他说话？”
“他没有负我。”竹影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苦涩之意，“这王府后院的女子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清楚么？清，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纤尘不染。”
“竹姐姐……”秦清呆了片刻，将竹影的手握得更紧。
竹影拍拍她的手背，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些年他予我容身之所，使我至今平安无恙，我感激他的恩情。”
秦清彻底怔住。霎时间有百种滋味、千般情绪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清，你心里对殿下也并非无情啊。”竹影忽然轻声道。
秦清如遭雷击，猛地甩掉竹影的手，“竹姐姐，你不要乱想！”
竹影静静地看着她，“方才……你犹豫了。”
“那只是因为他不是坏人，又救过我的命！”秦清不假思索地道，“伤害一个对你好的人，难道你就不会良心不安吗？”竹影沉默不语。竹影那看破世情与人心的双眼，从未如此刻般令她心神震颤，她偏开头去，一字字地说道：“我心里只有李瑜，他在余杭等我，我就要去找他了。等我们见了面，一切都像从前一样，什么也不会变。”
良久之后，竹影无声轻叹，“清，我总是希望你幸福的。”
“竹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对你发脾气的，”秦清重新拉起竹影的手，“只是这件事你真的搞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竹影轻轻摇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我只希望你说的都是真心话……那样，对大家都好。”
两人没有再说话，秦清离开的时候，日已西斜，紫金色的霞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一丝不安，“竹姐姐，方才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殿下？”
“即便我欠殿下恩情，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妹妹来还。”竹影淡淡道。
秦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竹姐姐，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竹影默然片刻，轻声道：“关心则乱……我明白。”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