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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拒绝 ...

  •   后面的日子里,秦清没有再折磨自己,虽然胃口始终不好,一日三餐都尽量地进食,即便味同嚼蜡,也多少吃下一些。她又恢复了每日往来于清园、翠云居和文缘轩的习惯,除了听琴,有时她也和竹影说起李瑜,而读起书来则比以前更加贪婪和不知疲倦。

      只是清园变得格外的冷清。

      秦清很久以前就知道孤独的滋味,知道那种天地之大却孑然一人的感觉是多么可怕和叫人绝望,所以她特别珍惜来之不易的温暖。从前有萧璟在清园,抬眼总能看见他的身影,这让她不安,所以早出晚归地躲避;如今整个园子终于清静下来,只伴着荷叶与蛙鸣,她却更不愿停留。

      文缘轩藏书万卷,严禁灯火,因此无论多不情愿,每当夜幕降临时,秦清不得不离开。无星无月的黑夜里,她仰卧窗前,在一片死寂中聆听自己的呼吸,但觉天地洪荒,时光停滞。她只有加倍地思念李瑜,一遍遍祝祷他的平安,猜想他的境况,才能慢慢熬过漫长的无眠,等来天边的第一线曙光。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秦清终于可以合眼睡去;而此时,李瑜刚刚起身。

      他的客房墙上挂着一个简陋的画轴,上面没有书画,只有一个字不住重复,写得既不飘逸也不豪放,笔墨凝重透纸三分,恰如下笔人的心境。用凉水洗一把脸,李瑜再一次走过去,默默地为最后一个字补上一横,填完了第十八个“正”字——十八个正字,九十天,他与秦清整整分开三个月了。

      每一个白天他都在苦读,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个世界里所有他不知道的知识。投身在文山书海之中,他勒令自己不许去想任何人与事——十七个月,漫长得似没有止境的折磨,却又如白驹过隙,容不了一丝一毫的浪费。

      可是夜里熄掉烛火之后,思绪却再不受控制。往昔一幕幕暴风骤雨般袭来,将他一次次抛到高空再狠狠甩下,痛得无法抵抗。他不敢去想秦清如今的处境,却又忍不住不想,想象中心便发了疯似的抽紧,紧到几乎窒息。打更的铜锣声从墙外传入,一下一下,沉闷地都像敲在心的最深处。

      月光如水的夜晚,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忆起生命中那些美妙的时光,同样的月色下,他曾与她携手漫步、喁喁私语,相偎相依、缱绻难分;他也曾打掉她手中的酒瓶,将失声痛哭的她拥入怀中——如今,他终于理解了她的孤清,也识得了那种冷寂蚀骨的滋味。他在纸上写下她最爱的《月下独酌》,反复吟哦,像是体会她从前的心境,也像是诉说他此刻的心情,一遍一遍直到痛彻心扉。

      实在无法入眠,他就重新坐回桌前攻读,等到大脑不堪重负,便自会倒下、睡去。但无论何时入睡,天光一亮,他定会准时醒来,赶往书阁。

      史迁清俭,府里仆佣不多,画儿便主动承担了给李瑜送饭的工作。数次见到小姐在书阁外守望之后,心疼她相思之苦,某日午间,画儿便佯装不适,将饭盒塞进何窈手里,恳求她代送到书阁。何窈犹豫再三,终究禁不住游说,低着头去了。

      在那之后,画儿送饭的时候越来越少,而何窈却越来越多。其实何窈何尝不想克制,李瑜与秦清的故事让她对自己怀有的那一份心思暗暗羞愧,可是对一名二九年华,初识情滋味的少女来说,还有什么被相思更加剪不断、理还乱?尤其是数次往来书阁之后,李瑜与她的生疏渐渐淡了,两人偶尔也能说上些话,她便忍不住时时拿了新读的诗文去与他探讨,而李瑜感念史迁的恩情,对她始终客气、迁就。

      府里不明内里的下人开始私下议论,都说表小姐与李公子郎才女貌,乃是天作之和,而史夫人则因了李瑜的低微出身而暗暗皱眉。至于李瑜已有妻室的事,她倒没放在心上,不管为何缘由,一名女子既已沦为他人姬妾,还有何颜面再做回正室?数次暗示何窈无效,她只得求助于丈夫,望他出面干涉,谁知史迁却只说了句“市井之见”,又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便再袖手不理,让她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史迁的次子史捷却有另一番心思。他一向疏懒顽劣,倒也非大奸大恶,自见了美丽多才的表妹之后,心生倾慕,暗暗自惭,读书竟上进了不少。何窈时在书阁,他便也成了常客,一时之间,冷清的阁楼前所未有的热闹。然而令他苦恼的是,无论他如何讨好,表妹的目光总是须臾不离李瑜,半点没把他放在心上。

      这一日午后,史捷又往书房而去,经过一段长廊,听见两名丫鬟在一道月门下闲聊。。

      “你见着了吗?表小姐早先又去给李公子送饭了呢。”

      “这不奇怪,表小姐这几日哪天不去?李公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可不怪表小姐动心!”

      “那……李公子对表小姐呢?听说他出身寒微,表小姐的父亲又是个势力的,恐怕……”

      “所以才见得李公子对表小姐也是一往情深啊!你看他日夜苦读,不就是想金榜题名,好配得上小姐吗?”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听说客房半夜还常亮着灯呢。”

      “真是不容易啊!只盼他早日高中,可以迎娶表……”

      听到这里,史捷实在忍不住了,跳出去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二人,“两个臭丫头!躲在这里嚼什么舌根?还不滚去干活!”

      史府平时对下人管束得并不十分严格,见他突然这样疾言厉色,两个丫头吓了一跳,嘴里告罪不迭,一溜烟地跑了。“姓李的有什么好,”史捷愤愤地朝地上唾了一口,“个个都把他当神仙似的捧着!”

      他越想越是不平,带着一肚子气去了书阁,上楼的时候将楼梯踩得嘎吱作响。楼上何窈听见声音,微微吃惊的抬头看来,见到他,款款起身,低低唤了声“二表哥”,李瑜也起身见礼。

      两人站起身,相隔不远,男俊女丽,看起来还真如丫鬟说的那般,史捷一眼看过,更是生气,“行什么礼啊,这么客气?别把自己当外人,快坐快坐!”话虽如是说着,语气却十分不善,眼睛却瞪着李瑜,格外咬重了“外人”二字。

      “是,多谢二公子。”李瑜神情微黯,默默坐了回去。

      何窈见他这样,却看不过去了,轻轻咬着下唇,“表哥今天是什么意思?”

      史捷被她一双美目看住,先是有点心虚,然后恼羞成怒,“我哪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说我们史家不缺养个闲人的那点钱,让他尽管白吃白住嘛。”

      书页发出一声轻响,李瑜握书的手微微用力,眼睛纹丝不动地望着书上的字,没有吭声。何看着史捷的眼里不禁有了一丝怒色,“李公子是我与画儿的救命恩人!”

      “那是你们自说自话,”史捷重重哼了一声,“谁知道不是你们事先串通好的?说不定就是为了方便孤男寡女,朝夕相处!”

      “你!”何窈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气得面孔涨红,泪珠打转,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史捷见她楚楚可怜的摸样,心里一软,目光转开,把头高高扬起转到一边。何窈忽然一跺脚,狠狠推了他一把,哭着跑下楼去。

      史捷怔怔地看着何窈的背影,转头看李瑜还是低着头,若无其事地读着书,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不禁冷笑道:“表妹哭了,李兄还不去追?”

      “贵表兄妹间的口角,岂容在下插嘴。”李瑜淡淡道。

      史捷被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得几乎跳起来“你这混蛋,对表妹难道全是虚情假意?!”

      “在下听不懂二公子在说什么。”见他胡搅蛮缠,李瑜眉头微蹙。

      史捷怒道:“别装模作样了!你俩整日眉来眼去的,早已私定了终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这是从何说起?”李瑜真的惊讶了,“在下与何姑娘不过是点头之交,因感激令尊收留之恩,对她一向以礼相待。”

      “点头之交?点头之交你为何写诗相赠,还让她绣在帕上,贴身收藏!你倒撇得干净!”

      “什么赠诗、绣帕?二公子可是有什么误会?”李瑜一头雾水。

      史捷火冒三丈,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用力拍到桌上,“你敢说这上面的诗不是你赠给表妹的?”

      一张月白绣帕仍在桌上,上面依稀写着秀丽的小楷,一行一行似是诗句,李瑜定睛一看,竟是李白的《月下独酌》,秦清最爱的诗!李瑜的头猛地一昏,一手撑住桌面才没有摔倒,一把抓起案上的绣帕,“此物从何得来?”

      “这诗可是你所作?!”

      “不……我是知道这诗,也写过,但不是……”李瑜抓着绣帕,激动地语无伦次,“二公子究竟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是从表妹怀里掉出来的,才被我捡到的,可使我见过她悄悄拿出来看!”史捷被李瑜的样子也弄得糊涂起来,吼道:“你少顾左右而言其他,你承认是你写的了,是不是?!是你私下送给……”

      史捷地话还没完,突然被李瑜猛地一推,一不留神被推得一个趔趄,等他缓过神,李瑜已风一般地冲下楼去。史捷又惊又怒,大喝一声,飞快地追了出去。

      李瑜追到何窈的时候,何窈刚在廊下碰见画儿不久,低低啜泣了一会,被画儿安抚了下来,一转眼看见急急追上来的李瑜,忍不住又微红了脸。

      “这可是小姐之物?”李瑜将丝帕递到何窈面前,开口就问。

      何窈抬眼一看,面孔顿时涨得通红,吃吃道:“这、这是怎会到公子手里的?我、我明明……”

      “果真是小姐的?”李瑜惊喜万分,“小姐此物从何处得来?”

      何处得来?何窈一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羞红了脸说不出话,画儿却将手帕接了过去,“这本就是我家小姐之物,前日不小心失落了,什么叫何处得来?”

      李瑜见丝帕从手中滑走,本能地就想抓回,听了画儿的话,一下子愣住,欣喜和激动渐渐冷了几分,“小姐之物?那这诗……”

      “这自然是我家小姐的诗!小姐素来精通……”画儿想也不想地接道,却被何窈打断。

      “我只是意外见到这诗,十分喜爱,所以才偷偷誊抄下来……”何窈嚅嗫道,“公子别、别……”她想说别误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看见丝帕被李瑜发现的时候,心里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一丝窃喜,她羞于承认,却否认不了。

      “意外见到?”李瑜的心有些发凉,似是想起了什么,却不愿放弃最后一点希望,“在哪里见到?”

      何窈的面孔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蝇,“前些日子我……我替公子收拾房间的时候,无意中看见桌上搁着公子写的这首诗……我、我从未读过这样的好诗,实在爱不释手,便……便……”

      “原来如此……”李瑜目中的光彩已全然熄灭,整个人的精神像被瞬间抽空,“我还以为……以为是……”他还以为他终于有了她的消息,甚至以为她逃了出来……

      李瑜突然笑了起来,可是那笑却比痛哭更令人揪心。何窈呆呆地看着他,眼里是惶然不解,面上的红晕一点点地退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笑到声息全无,然后转身就走,她不敢询问,也不敢阻拦。

      可是李瑜走了几步却停住了脚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何窈失落的眼里闪过一丝希翼。

      “为什么在下的客房竟会劳何小姐来收拾?”李瑜问。

      何窈的脸立刻又红了。他这样问,叫她如何回答?她轻轻地咬着嘴唇。

      “还有在下的午膳,最近为何也都是何小姐来送?画儿姑娘身体不适,不是还有厨房的人么?再不济,在下也可以自己去取。”

      何窈揉着自己的衣服,根本不敢直视李瑜,所以也没看见他冷淡的表情,画儿看在眼里却觉出不对了,将何窈拉到身后,“李公子是明知故问么?小姐的一片好意,你难道看不出来?”

      李瑜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直直看着何窈,淡淡道:“有一件事何小姐弄错了——那首《月下独酌》并不是在下所作,而是家乡一位诗人的旧作,是内子从前的最爱,而在下是因为思念妻子,才将此诗写下,反复诵读,睹物思人。何小姐精于诗文,爱才惜才,但在下对此道却不过一知半解,不敢让小姐误会。”

      何窈愣了愣,渐渐明白了他话中深意,晕红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痴痴怔怔地看着他再次不顾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垂下泪来。

      “小姐待你一片真情,你怎可如此凉薄?”画儿冲着李瑜的背影大声道。

      “在下已有爱妻,”李瑜没有回头,淡淡道,“担不起小姐错爱。”

      他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长廊中只剩下何窈与画儿。何窈忍无可忍,扑在画儿怀里失声痛哭。画儿默默地抚着她的长发,不知如何该如何劝解,看着李瑜离去的方向,目光复杂。不远处的一棵树后,史捷狠狠地挥出一拳,重重砸在树干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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