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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嫁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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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何窈没再去书阁,大多数时候都坐在房间里出神,有时候会看着窗外静静地落泪。画儿劝她出去散心。她也不反对,由着画儿将她带到后花园坐下,眼睛怔怔地望着书阁的方向。短短几天过去,她便消瘦了一圈。
这一切看在画儿看在眼里自是心痛,史捷也十分不是滋味。虽然父亲和表妹对李瑜的青睐让他有些不满,但在内心深处,他也隐隐觉得李瑜是比自己出色,表妹若真和他结成连理,他会很失落但也能接受这个现实。可是那天……那天躲在树后,他虽然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可表妹羞怯的样子和李瑜的冷漠他却看在眼里,他为她哀哀的哭声而难受,李瑜却头也不回地将她扔下,甚至如今她这般憔悴,也不闻不问!
史捷从没对一个人如此愤恨过。他觉得他得做些什么。
这一日,何窈仍然由画儿陪着坐在后花园。画儿手里拿着一只绣棚,认真地绣着花,偶尔看看一眼何窈,眼里闪过一丝担心。何窈幽幽地望着书阁的方向,可是望不穿的长长回廊和庭院,让她的眉间眼角染上一丝忧伤和惆怅。
花园的一角有个拱门通向史府的客院,里面十来个房间如今只住着李瑜,他早出晚归,白天院子里便总空无一人。可是何窈却突然瞟见一道人影从里面闪了出来!她惊诧地凝目看去,却见是她一向不大喜欢的二表哥,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低下头去。
史迁身为吴郡司马,位居刺史之下,虽然手无实权,却每日按时到都督府上班,并不时往来军营。每日傍晚他回到府中,便是一家人晚膳的时候,往日只有史夫人和史捷相伴,如今多了何窈和李瑜,又多了几分热闹。李瑜常在饭后向他讨教白日里读书的疑问,他有问必答,对于李瑜的用功和悟性,十分惊讶也十分欣赏。
这日史迁走入饭厅,却有仆役迎面奔来,“老爷,小人适才打扫书房,发现玉麒麟不见了!”话音一落,厅中众人俱是一惊。
史府无人不知书房桌上常年镇纸的玉麒麟是史迁最珍视之物。由整块碧玉雕成的麒麟,虽只拳头大小玉质却极为通透,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那是史家数代传家之物。而书房更是史迁严令家人不得随意进出之地,连史夫人也不例外。
“今日有人进过书房吗?”史迁沉声问。
众人齐齐摇头,“小人也未见过有人出入,不过……”那打扫书房的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物,“刚才在书桌下拾到这个,好像不是老爷之物。”
一块淡蓝色的手巾,布质普通,也没什么花色,但被人不知摩挲过多少次,表面异常的平滑。“这不是李公子的吗?”何窈面色刚刚一变,画儿已惊呼出声。
“不错,这的确是在下贴身之物,”众目睽睽之下,李瑜平静地接过手巾,“不过今日我并未将它带在身上,也未曾踏足书房一步。”
见他承认,不等史迁发话,史捷已跳起来,“证据确凿,容不得抵赖,你既去过书房,玉麒麟丢失和你脱不了干系——来人,去他房里搜!他还未来得及出府,赃物一定还在!”
“不必,”史迁叫住正要动身的家仆,““我相信李公子的话。”
史捷面色变了变。“老爷!”史夫人忽然走上前来,“无论是与不是,还是查清楚的好,单凭一句话总不好服众——您不让人搜,反惹人疑心,又怎能还李公子清白?”
史迁看看她,再看看跃跃欲试的史捷,淡淡地点了点头,两名家仆立刻朝客院跑去。何窈抬眼偷看李瑜,只见他脸色苍白,额上隐隐绽出了青筋。此时此刻,李瑜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只是没想到,短短三月时间,从建康到吴郡,从家破人散到寄人篱下,历史竟那么快重演,他好像又看见了秦清焦急惶恐却强作镇定的丽颜。
搜查客房的家仆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捧着一物,果然便是遗失了的玉麒麟。史捷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得色,何窈看在眼里,神色顿时一变,张了张嘴便想说什么,可是目光掠过史夫人,到了嘴边的话又强咽了回去。
“赃物已经搜到,你还有什么话说?”史捷道。
李瑜已恢复了平静,对史迁深深一鞠,“晚生今日辰时初便到书阁,直到方才离开,中间未曾踏出书阁一步,附近的家人当能为我作证,望史司马明察!”
“我相信你。”史迁深深看他一眼,亲手将他扶起,转头吩咐家人:“既然玉麒麟找到,就放回书房原来的位置,此事不必再提。”
李瑜讶然抬头,目中闪过感激之色。史捷却一下子跳了起来,“爹,你怎可如此偏袒一个外人?”
史迁沉着脸看他一眼,不说话。史夫人看在眼里,也是心里不平——做母亲的人,怎会看不出儿子的心思?她自然是有心想撮合何窈和史捷,无奈何窈一颗心全在李瑜身上,对史捷的情意恐怕根本不曾发觉,让她心痛无比;这几日何窈哀伤憔悴,连带着史捷心情更糟,她隐约猜到几分,心里更不是滋味。
“老爷,如今人赃并获,若是不加责罚,今后府里的下人岂不要为所欲为?我知道老爷一向爱惜李公子,若是不忍心送官究办,将他逐出府去便是。”
史迁听了夫人这番话,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史捷却是正中下怀。他本意也只是想替何窈出气,并不想害李瑜坐牢,如今听闻还有可能赶走情敌,不由眉飞色舞,随声便附和起来。
听到母子俩一唱一和,再见史迁沉吟不语,李瑜的身体轻轻一抖,默默地低下头来,不再试图申辩。何窈心里一痛,忽然上前两步,“舅舅,李公子是冤枉的!” 画儿吃了一惊,赶紧想要拉住她,却被她用力挣脱,“今天申时过后,我亲眼看见二表哥从李公子的院子里出来。”
何窈指责的目光落在史捷脸上,史捷的心好像突然被人狠狠凑了一拳,然后再用力捏了几下,又涨又酸又痛,弄不清是什么滋味。
“你胡说什么!”史夫人先是生气,眼光扫到儿子奇异的表情,略微放低了声音,“窈儿,此事非同小可,你千万别随口胡说,冤枉捷儿!”画儿下午顾着绣花,未曾见到史捷,此刻也是惊疑不定,小声道:“小姐,我知道你关心李公子,但出了这样的事,你可别胡乱替他遮掩啊。”
见自小疼爱自己的舅母和亲如姐妹的婢女都不相信自己,何窈心里难受之极,她也知道若表哥被罚舅母定会怨怪自己,可是她怎能眼睁睁看李瑜蒙受不白之冤?他一心苦读,如果被赶出史府,该要怎么办才好?
“舅舅,窈儿所言句句属实,可以对天发誓,”何窈狠下心推开史夫人和画儿的手,走到史迁跟前,“李公子本已冤屈难申,家逢惨变,千万别再冤枉他了。”咬咬牙,转头看向史捷,“二表哥,今日申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史捷乍然听到李瑜家遭变故,不禁愕然,再见到何窈为难凄楚的模样,心里又是一揪,大声道:“不错,是我陷害他!可我是替你出气——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要帮他,你是被鬼迷了心窍么?”
何窈被他骂得一呆,这才知道原来那日的事都落进了他眼里,对着他义愤却明明透着关切的脸,想起李瑜的冷漠和无情,心里不由得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强忍着不肯在众人面前掉下来。
“捷儿,你乱认什么!”史夫人大惊失色地拉住史捷,又对史迁道:“老爷,捷儿胡说八道,你千万别信……”
“闭嘴。从小到大,你还嫌惯得他不够?”史迁打断她,阴沉着脸看着史捷,“偷窃、栽赃,一下子都学会了!你自己说,该罚多少?”
史捷一梗脖子,露出一脸的倔强,“做了就敢当。随便多少,孩儿任罚!”
“好!”史迁点点头,吩咐家仆:“取戒尺来。”
两尺长、一寸宽的戒尺狠狠抽在史捷背上,发出一下下响亮的声音。史捷咬着牙不吭声,史夫人的心却抖成一片,眼见着儿子背上渗出点点血迹,她不敢阻拦史迁,却突然扑过去拉住李瑜,“李公子,是捷儿不对,我替他跟你赔罪,你替他求求情,啊?”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李瑜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且不说史迁之恩、何窈之情,单论在史府住了三月,一家人为他弄成这样,也令他无法心安。可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史迁已沉声道:“李公子,史某管教逆子乃是家事,请你不要插手。”李瑜进退维谷,垂首呆立当地,被史夫人怨恨的目光灼得难受之极。
史迁毫不手软,整整抽了一百下才住手,史捷背后衣衫破裂,血肉模糊,他始终靠着口气直挺挺的跪着,此刻那口气一松,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史夫人扑上去抱住他,哭得天昏地暗。何窈不知所措的站在当地,浑身瑟瑟发抖,但见李瑜无恙,却不悔自己的决定。画儿扶着她,观她面色,猜到她心里所想,知她情根深种,心下默然长叹。
一片混乱中李瑜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客房,史夫人针一样的目光和何窈泪光盈盈的双眼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几乎就要收拾行囊去向史迁告辞,可是墙上淋漓的墨字却牢牢牵住了他的脚跟——如今,他没有权利说走就走。
残月从天边慢慢升起,照亮了墙上的十九个“正”字。还要有多少个“正”字,这样的日子才会结束?还要多少个“正”字,他才能再见到那张清丽的笑颜?他们会不会永远也无法再见……他根本不敢去想。他只是一遍遍告诉自己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然后点亮烛火,捧起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