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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迷失 ...

  •   正午时分,萧璟在书房伏案工作,将梁皓假意转呈给他批示的十三郡军政事务一一看过,再只字不批地放到一旁,等着晚些照旧“原封”送回,请刺史“代劳”。钟琴推门而入,见他似在沉思,垂首静静站到一边。

      “饭送去了?”

      “……食盒放在月门里了。”

      “月门里?”萧璟抬起头来,“为何不送进去?”

      “清夫人在寝居外哭得厉害,小的……不敢打扰。”钟琴小心地说了两句,见萧璟似乎听得认真起来,急忙将从地牢一路过来打听到的事倒豆子般的说了一遍:秦清听到结案后的激动、送蝶舞的事、撞见司棋尸体后的呕吐、失魂落魄地跑回清园的事……

      “谁让你去打听这些的?”萧璟皱着眉听完,突然道。

      “小、小的以为殿下会……想知道。”钟琴缩了缩脖子,见萧璟半天不置可否,反而又读起文件来,悄悄打量着他的脸色,忍不住小声问:“殿下要不要回去看看?”

      “钟琴,”萧璟拉长了声音,“你的舌头最近好像长长了,你说本王要不要替你剪一剪呢?”

      钟琴急忙倒退一步,抬眼见他并无怒色,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小人是怕殿下不回去看看,会更担心。”

      “嗯?”萧璟深深地看他一眼,忽然唇角一勾,“呵呵,不错啊,长大了?会打趣本王了?”

      钟琴偷偷松了口气,以为他就要回清园了,谁知道他笑完之后目光又落回手上的文书,半天也没有动静,直到钟琴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才低不可闻地说了句:“回去……才更担心。”

      此后半个月萧璟没再踏足清园一步,大部分时候宿在栖霞院,偶尔也招其他姬妾侍寝。秦清失宠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王府,众人皆猜是落水那日她再三顶撞殿下之故。姬妾们常在茶余饭后拿她取笑,倒也渐渐消了积郁已久的恶气;下人则难免为她惋惜,为了救害自己的人而开罪殿下,心地虽好,却未免有些傻气。

      钟琴颇为萧璟担忧。萧璟在书房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连着几天都不出来,明明房内有张卧榻,可是看书看晚了,他竟趴在桌上睡着,一睡就是个通宵;出了书房往后院去的时候,他的目光总会飘向清园的方向,深邃的眸子里有种钟琴看不懂的东西,但看着却令人觉得胸口发闷。钟琴好几次都想开口劝他回去看看,可是想起他那声低语,只得又咽了回去,自个在心里偷偷叹息。

      秦清的一日三餐,萧璟没再让他去送,让他安排了其他人,他偶尔过问几句,知道送去的饭菜总是剩下许多,又是另一番长吁短叹,却不敢再告诉萧璟。

      其实刚开始的两天,秦清根本粒米未进。她不是不想吃,只是每次闻到饭菜的香味,看见碟里的肉,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司棋污浊带血的乱发;每次看见那红漆的食盒,她就会想起曾经无数次拎过它的菊香,似乎正瞪着怨毒而绝望的眼睛看她,仿佛下一刻耳边就要传来她尖锐的笑声。

      夜里她更加不能成眠。清园里死一般的静,偶尔几声凄厉的鸟鸣听起来就像人临死前的哀号,惨白的月光铺照在房间的地板上,家具投下的暗影似大片淌开的鲜血,带着浓冽的腥味与刺骨的寒意,在燥热的夏夜令人战栗。

      夜色最深的时候,她伸出双臂圈住自己,想象那是李瑜的怀抱,试图得到一些温暖,可是泪水滑下脸庞,却仍然和天边的残月一样冰凉。

      第三日,清园来了意外的访客。

      “殿下让我来看你,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竹影注视着坐在湖心亭里,静得像是没了呼吸一样的秦清,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清,你怎么会憔悴成这样?”

      “竹姐姐……”秦清眨着眼睛,似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慢慢抓起竹影的手握住,感受到上面传来的温暖,才有些飘忽的微笑起来,也才开始慢慢听懂了竹影的话,“他叫你来?为什么?明明人都是他杀的……”

      竹影紧紧回握她的手,听见这句话,微微愣了一下,渐渐有所了悟。

      “清,难道你不明白殿下是为了保护你?他是为着杀鸡儆猴啊。”

      “我明白。他怎肯让我随便死在别人手里?为了让我活,别的人便要因我而死。”

      竹影听她说得奇怪,不由有些不解,轻轻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应声。

      “而我则轻而易举地做了帮凶,亲手推她们上死路,”秦清伸出自己的两只手,“菊香本来不过挨四十板,司棋更是没事,可是我将她们指了出来,然后现在她们都躺在了城外的乱坟岗上。”

      “清,别忘了蝶舞,你做的这些最终救了她的命,”竹影难得提高了声音,“如果不是你,现在死的就是最无辜的她!难道你想看到那样吗?”

      “如果不是我……”秦清喃喃道,“如果不是我,根本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我出生的家后面就有一条小河,两岁的时候我就在里面凫水了,又怎么会溺水?我是故意让她们以为我畏水,故意被她们引去嘉畅园,再任由她们……所有这些本都可以避免的。”

      竹影怔了怔,渐渐明白了前因后果,轻轻拉起她的手,“你是为了自保!怎能为此自责?而且她们的确做了那些事,并不无辜。”

      “不无辜,就该死吗?”秦清道,“司棋、菊香,她们不过是从犯而已,何况还杀人未遂,罪不及死啊!”

      “清,你在说什么胡话?”竹影终于流露出吃惊的神色,“她们试图害你性命,自然是要死的!这本是你死我活的事,动手之前她们就该知道败露之后的后果!若不是罪有应得,殿下怎会下令处死?”

      “这就是所谓的‘诛心’么?”秦清握紧了双拳,“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要‘你死我活’?就为了一个男人,为了那几天的荣华富贵?这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重要到最后被那个男人轻描淡写就赐死也在所不惜?”

      “还有这种对人命的轻贱、权力的滥用!亲王也好,皇帝也罢,和我们一样是人,凭什么轻言决定他人生死?而且那么草率——我当初做错什么要被鞭笞至死,有人清楚吗?推我落水的主谋是谁,他又查明了吗?就凭着一己好恶,他就包庇了真凶,妄杀了性命!”

      竹影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包庇真凶?”她努力地理解着秦清话里的意思,犹疑着道:“你是说月霞么?清,事情不是像看见的那样,殿下对她……”

      她的话被打断,秦清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臂,“竹姐姐,你知不知道我好恨!生命只有一次,我不想交给他人去决定,也不想替他人决定,可是……可是就因为那可笑的皇权,我家破人散,夫妻不得相见;我沦为别人的玩物,任人转送、打杀、欺凌,失去自由;我要眼睁睁地见所有人为讨好一人不顾一切、机关算尽,我不得不小心提防,可是一个不慎就反累了他人性命……”

      秦清双眼通红,泪水夺眶而出。她从未和竹影讲过李瑜的事,竹影第一次听见,不免又是震惊又是困惑,半晌才柔声劝慰:“清,想开些吧,世事向来如此啊,我们无能为力。”

      “不,不是的,我的家乡就不是这样的,”秦清摇着头,流着泪,“那里虽也没有绝对的公正,但总在尽量地做到人人平等……”

      秦清絮絮地讲着原来的世界,那里的一切与这里如此不同,竹影越听越不可思议,她从未听闻天下有那样的地方,可是却没有怀疑。许久之后,亭子里静了下来,竹影轻轻地替秦清擦去眼泪,认真地看着她,“清,你的家乡听起来很远很远……你还可以回去吗?如果可以,不论什么法子,我帮你,帮你回去!”

      秦清的身体剧烈地一震,泪水停滞在眼眶里,半晌说不出话,甚至连摇头也感到艰难。绝望令人无法呼吸。

      竹影凝视着她,似是看透了她心里的想法,缓缓地说道:“如果……不可以,如果……还不想死,那就赶紧适应这里吧——这里的规则,从来都是一样的。”

      很轻很轻的声音,落进秦清的耳朵,却如当头棒喝。闪电劈开浓重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将所有混乱、肮脏、残酷清晰地显露出来,令人恐惧,却又如此真实。

      秦清渐渐冷静了下来。仿若被那道刺目的电光所惊,她轻轻地闭了闭眼,然后慢慢地睁开——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湖水映碧,风送荷香。一切也都真实得触手可及。

      “是的,我已经回不去了,”秦清的眼里有莹光微闪,唇角有轻浅的弧度,“我会适应的,一定会……竹姐姐,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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