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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咫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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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窈一直不知所措地站在李瑜身边,见到他吐血,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跑上前去扶住他。李瑜抬起头来,见一双美丽的眼睛正饱含担忧地看着自己,不由一阵迷茫,喃喃道:“清清,你来了?”
何窈见他神智恍惚,更加担心,焦急地摇着他的手臂,“李公子,你怎么了?”
李瑜终于渐渐清醒过来,看清眼前只是一个陌生女子,眸中希望瞬间熄灭,轻轻伸出手来,将何窈的手推开。
何窈面色发白,却很坚持,“李公子,你身上有伤,请保重身体!”刚才一阵激动,李瑜结了痂的伤口又裂了开来,鲜血瞬间染红了青衫。保重身体?他感觉到身上的疼痛,嘴角挂出一丝凄厉的笑意——清清,这就是你要的么?用自己去换,让我独自苟活?
痴痴地看着建康的方向,李瑜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胸口气血翻腾,一股腥味涌上喉头,张开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怔怔看着那滩刺眼的血红,神思忽然有些狂乱,眼前一会是秦清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问:“瑜哥哥,你要辜负我么?”可是不等他说话,笑容忽然没了,变成她绝决的表情,声音冰冷,“你若背誓,我永远不原谅你。”
胸口一阵一阵地剧痛,他狠狠地伸手按住,强压下喉头涌上的甜意。不知过了多久,疯狂翻腾的情绪终于艰难地退去,头脑逐渐冷静下来,两行眼泪从他清俊的脸庞缓缓流下。
去吴郡的路上,李瑜静静地赶着车,一个字也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怎么出的城,为什么到了这里,为什么和这两名女子在一起?对他来说,这些答案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何窈看着他白纸一样的脸,发红的双眼,心里有很多问题、很多话,也一句都不敢出口,缩在车厢里悄悄看他,心里像是有砂纸磨着,说不出是何滋味。
密林离吴郡并不远,他们终于赶在城门下锁前入了城。到了史府见到舅父舅母,何窈立刻放声痛哭,将史迁夫妇吓得不轻,问明情由之后立即将牛福关进柴房严加看管起来,来日移交官府。
史迁身形挺拔,容貌端方,言谈间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武将的英气,予人不怒自威之感,全不似一名被人排挤多年不得志的地方官,而对于衣着普通、浑身狼狈的李瑜,也并无丝毫轻慢,亲自敛衽为礼,谢过了他对外甥女的相救之恩,引入内堂奉茶。
史夫人却多些心眼,对于李瑜与何窈同行之事心存疑窦,问过何窈与画儿,两人只说是在宁福寺投宿时无意救下了李瑜,又以何府千金的身份斥退了世子府追兵,她对这个答案并不太满意,见史迁对这青年似有欣赏之色,忍不住打断问道:“不知李公子在京城所犯何事,使得济人堂和长沙王世子皆欲得之而后快?”
史迁眉头一皱,何窈已叫出声来,“舅母!那谢广林的恶名您不是没听过,他捉李公子还能为什么?”想起谢广林那些龌龊勾当,面上微微一红。
“那济人堂呢?”史夫人不肯放松,“济人堂也恶名在外么?”
何窈答不上来,嚅嗫着看一眼李瑜。
“我想这是一场误会,”李瑜的双拳微微握起,“晚生昏迷并不是济人堂所为,而是被妻子下了药,他们与她素日交好,想是受她所托,要将我送走。”
一番话大大出人意料,连史迁都露出了诧异之色。画儿偷看一眼何窈,何窈脸色微微发白,目光变得复杂。史迁沉吟了半晌,道:“史某绝无刺探公子私隐之意,不过公子若信得过,不妨将京中发生之事相告,史某虽人微言轻,但总有一官半职在身,或可帮得上忙。”
他素来韬光养晦、不管闲事,但是见李瑜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又救了何窈与画儿两人,却不由起了爱惜之心。而李瑜自到史府,也为他气度折服,见他神情坦然,语气平和,却自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心里一动,忽然跪了下来,“求史司马指点迷津!”
男儿膝下有黄金,然而为了秦清,他可以低下头、曲下膝、放下尊严。
李瑜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语气却竭尽全力地保持着平静,花了很长的时间,缓缓的将建康发生的惨变一点点讲了出来。说道秦清在纱布上下药并诱使他作出承诺时,牙关撞击,声音破碎,终于不得不停了下来。后面的事,他并不知道细节,也没人忍心再问了。何窈怔怔地望着他,目中泪光莹然,也不知是为他有那样的妻子感动,还是为自己伤怀。
“我不知道她到底用什么法子瞒过了那些人……”胸口疼痛不已,李瑜隔着衣襟狠狠按住怀中的油纸包,双目通红,“但是她将所有积蓄都放在我身上,必是知道自己不可能幸免了……。”
史迁起初一直平静地听着,然而听见冯思昭的名字时,却微微变了脸色。李瑜的故事讲完了,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沉默了很久,他从地上扶起李瑜,满脸歉然,“对不起,李公子,此事……我帮不了你。”
他的脸上全是歉然,“我本以为就算事情涉及长沙王世子,史某也总能托京中旧识打点奔走一番,替你周全,可是没想到竟涉及冯氏……莫说史某肝脑涂地亦不可为,只怕天下已无几人能帮到你。”
李瑜任着他扶起来,听完他的话,不言不动,整个人似已麻木。
“不过……”史迁犹豫了片刻,遣退了史夫人与何窈主仆。只剩他和李瑜二人时,他终于道:“没有几人,并不是没有人。”
“还有谁?”
“你自己。”凝视李瑜惊讶的神情,史迁问:“你夫妻二人遭此横祸,你可想过为什么?”
“因为卢良玉怀恨在心,谢广林好色成性,而冯思昭推波助澜,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他们何以横行枉法?你又为何无处伸冤?”
李瑜呆住。半晌之后,喃喃道:“权力……”他怔怔地想着,忽然凄厉地笑了起来,“是因为权力。”
权力,一个陌生的字眼。出身书香世家,父母都是学者,从小到大他一直活在象牙塔中,所有的志向也不过是要做一名经济学家。生活在学术的世界,若不是因为秦清,他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金钱和背叛,流血与痛苦。无论多为她心痛,他终究只是个旁观者,对他而言那始终是另一个世界,肮脏、遥远、虚幻。
如今他终于踏在真实染血的土地上,现实有多冷酷,从前就有多天真。权力的利刃轻轻一动,便割断了他曾以为牢不可破的东西,夫妻分离,不闻裂帛之声;不惧生死的情感,也挡不住天各一方的命运。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秦清笑说要去参加冯府诗会,其实并不全是戏言吧?他摇头笑她傻……其实,傻的不是她,是那个自认清高的书生。
“请史司马为晚生指条明路!”
“其实公子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不是吗?”史迁微笑,“公子布衣落拓,却不掩气质高华,定然饱读诗书,朝廷重用人才,公子何必隐于陋巷?来年秋试,史某愿为公子举荐。”
来年秋试,距今还有十七个月,一年半的岁月,他从想过会感觉那么漫长……
“机会渺微,时日漫长,”史迁轻叹口气,“但公子若全力一搏,尚能在无望中觅一线生机。”
“清清……”李瑜呆滞地站得笔直,心脏狠狠收缩,伤口因极度的绷紧而破裂,再次流出血来,“她又怎等得起那么久?”
“关心则乱啊,”史迁喟叹,“尊夫人聪敏过人,非同寻常女子,她既留信于你,必会设法保全自己——倒是大元人才辈出,科举高中绝非易事,公子莫掉以轻心,到头来累尊夫人白白苦等,空耗一番苦心!”
李瑜浑身一震。又僵立了许久,终于低声道:“晚生必定全力以赴。”
见他决然神情之中仍带一分犹疑,史迁心下了然,“公子可是在想,即便状元及第,也不过末品小吏,如何能同长沙王与冯氏抗衡?”
李瑜默认。
“公子如何看待长沙王前景?”史迁问。
李瑜没料到他忽然如此发问,一怔之后,心中忽有所悟,“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长沙王逆流而行,必如螳臂挡车,自取灭亡。。”
“不错,”史迁不禁也有些意外,面露赞许之色,“那么冯氏呢?”
李瑜的目光亮了起来,“冯氏权高震主,若不能取而代之,必将盛极而衰,满门覆灭。”
史迁哈哈笑了起来,“陛下求贤若渴之际,公子有如此眼光,还何愁不能脱颖而出?”
李瑜再三思量,终于完全下定了决心。清清,对不起,我现在无能救你……请一定等我!“先生指点之恩,晚生没齿不忘。”他突然下拜。
史迁欣慰地将他扶起,留他在史府住了下来。
从此李瑜开始了不分昼夜的备考。科举主要分六科,五科内容偏专,数年才有一试,两年一选的为进士科,中选者为将来治国栋梁,不仅要展现诗赋才情,还要深论政治、经济、军事,最为艰难。李瑜深悔过去八个月之怠慢,面对史府丰富藏书,恨不能一夕读完。
然而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不眠不休。不过数日,他便不支病倒。合上眼,面前又如往常浮现出秦清的泪颜,想起她正在承受的痛苦,心如沸水煎熬,立刻又想起身苦读,然而却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
昏昏沉沉中,一只细腻温暖的手探着他额头,柔声呼唤着将药喂到他的嘴边。是清清回来了么?他乖乖地吞下苦涩的药汁,静静睡去。梦境里,玉雪可爱的小秦清吵闹着要跟他出门、清寒孤绝的少女在宴会的人群中冷冷看他、雪夜的路灯下她第一次露出羞涩的表情……他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再不愿醒来。
高热持续了三天三夜,直到他挣扎着睁开眼见,看见午后明媚的阳光。手中还牢牢地握着梦境里柔软的手,可眼前却不再是那哭着笑着的人儿,而是何窈憔悴的丽颜。何窈不知道那一刻李瑜想了什么,只知道他忽然流下泪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床顶很久,然后放开她的手,转过头去。
之后李瑜托史迁向周济人报了平安,然后每日在书阁苦读,早出晚归,只深夜才在卧室小睡。何窈常在书阁楼下仰望,也时常亲自做些精致茶点让画儿送去,但只是偶尔拿新读的诗书与李瑜探讨时,两人才说上几句话。
史迁有二子一女,女儿已经出嫁,长子史穆游学在外,李瑜听闻他才学过人、性情潇洒,却并未见过;次子史捷却不肖父兄,专爱舞刀弄枪,读书从不肯用功。李瑜住进史家之后,父亲对赞不绝口,连美丽的表妹也青眼有加,这让他十分不满,暗地里不时地挖苦作弄,但皆因李瑜的忍让而并未生出事端。光阴似箭,转眼两月过去,已是五月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