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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拜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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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日渐炎热,萧璟不再携秦清外出,在王府简单地寻些消遣打发时光。秦清对此并无异议,因为她发现王府固然守卫森严,出门在外时暗中跟随的守卫也不下数十,早已打消了逃跑的念头。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她只能定下心来,适应清园的生活,静静等待转机。
几乎每日午后,萧璟都会让钟琴送上一杯清茶,在清园的湖心亭看书,秦清有时候会在一旁作陪,更多的时候却会趁机前往翠云居,萧璟看在眼里,并不阻拦。
对秦清来说,竹影的小院小屋是这王府深院中的一处净土,在这里,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叵测的居心,只有如云的翠竹、苦香的清茶、淙淙的琴声和温柔的笑。竹影喜欢在院中的空地上弹琴,阳光穿过竹叶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秦清就懒懒地靠在一边看着、听着,听到动情处便轻轻地闭上眼睛。她没有飞越高墙的翅膀,可是清越的琴声却可以将她送出很远,直到从前缱绻静好的日子,到李瑜身边。
两个人的话都不多,有时候一日下来也不过三言两语,但却总有会心的微笑。竹影的双眼很美,像幽密无波的潭水,很静很深,一眼望进去,往事沉淀,尘世远去。然而秦清有时候秦清却会在那里发现一丝若有若无的愁思,似已沉寂多年,轻而刻骨。可是竹影从不提起往事,她也就不问。
从翠云居出来,她习惯再去文缘轩坐坐。文缘轩是宁王府的藏书楼,藏书万卷,对读书人而言可谓求而不得的宝藏,可惜在这里却乏人问津,积累成山的书卷静静地躺着,等待扫楼的人来掸飞尘掉,或偶尔钟琴前来为萧璟取上几册。这是秦清的另一个桃源,她喜欢登上二楼,取上一二书卷,在书架间随意找个背光的角落,一坐便是半天。
这日下午秦清从文缘轩出来,回到清园,正碰到钟琴费劲地抱着大摞东西走在竹廊上,连忙上前帮忙,接过来一看却是一些拜帖,不由得一怔。待得走到湖心亭,才发现桌上早已放了一大堆。
“全在这了?”萧璟问。
“是。”钟琴擦了一把汗。
“一本都没落下?”
钟琴仔细想了想,“没有。”
“嗯,”萧璟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下去吧。今日晚膳晚半个时辰送来。”看一眼秦清,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菊香身上,“你也下去。”
“那妾身也先回房了。”秦清施礼道,今日之事有些奇怪,见他把其他人都遣走了,她也不愿掺和。谁知才刚站起身来,手臂就被萧璟一把拉住。
“从什么时候开始,清也爱呆在咱俩的卧室了?可叹本王竟没留意到……”萧璟暧昧地看着她道,听得她耳根一跳,立即就想反驳,然而他却赶在她开口之前收起了调笑的表情,“看你三天两头跑去文缘轩,这么爱读书,不妨便来读读这些吧。”
见他神情似透出几分认真,秦清心里微觉奇怪,只得恭谨地应声“是”,被他拉着在身边坐了下来。萧璟从怀里拿出长长一张纸,往桌上一放,她凝目一看,上面列着吴郡所有六品以上官员的名字,再看那些拜帖落款,果然都是名单上的人。她还在不解萧璟的用意,却见他已拿起笔在名单上做起记号来,每翻一张拜帖,总有某个名字后会多上一笔,再加上一个数字。观他神色,竟是少有的专注。
秦清默默地看了一会,心里已完全明白了。萧璟突然抬头看她一眼,将笔递了过来。事到如今想要避嫌已经没有意义,秦清一言不发地将笔接过,依着他之前的法子,将所有拜帖都做了标注,写下最后一个数字时,已过去小半个时辰。
现在几乎每个官员的名字下都有一横、一个乃至多个完成或未完成的“正”字;笔画越多,下面跟着的数字也越多,而数字从“一”到“四十”,正是萧璟与秦清来吴后的天数。这样的一张纸,简单的结构、枯燥的名字、寥寥数笔的记号,却有一种耐人寻味的魅力。
“看出什么了?”萧璟问。
“殿下刚到吴郡之时,所有的人都送来了拜帖和礼单,这原是约定俗成的礼节,”秦清看着名单下长长一排记号,若有所思,“礼品我都见过,有厚有薄,想来是因为家底不同……”
“不错。”
“然而之后殿下在府里寻欢作乐、公务荒废,却有三分之二的官员既无登门之意,也无劝谏之行……”看着大多数名字下不过简单一横的记号,秦清微微蹙眉,“……难道竟是完全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吗?”
“清为何不说是……‘乐见其成’?”
“乐见其成?怎会……”突然抓起那份名单快速再看了一遍,发现这些人里竟有十余冯姓之人,秦清恍然,“原来他们都是冯氏的人!”三分之二……秦清低呼一声,“吴郡是冯氏的势力范围?入城当日梁皓托词不来迎接,反而要你过府……他是冯氏亲信!”
“分毫不差呵……”萧璟深深看她一眼,“清果然聪颖过人。”
秦清意识到忘形,面色一变,抿着唇沉默下来。
萧璟却不肯放过她,“那另外三分之一又如何?”
看着他没有笑意的微笑,秦清无奈,只得道:“剩下的自然不是冯氏门人,不得重用,殿下的到来先给了他们希望……”她指指那些初时频繁递帖的名字,“然后一直闭门谢客,绝大多数人也就慢慢死了心。”近半月来,已几乎无人求见或谏言。
“绝大多数?”萧璟嘴角的笑突然变得很奇怪。
“是,有几名官员原本并不十分殷勤,近半月别人都已冷淡下来,他们反而越来越热络,比如这人,这半月已递了四次名帖……”说着秦清也察觉到异样了,找出那人所有的名帖,一一看过之后不由怔住,“竟不是谏帖……全是要求面见殿下的?”
“清可是觉得他们奇怪?”
秦清不语。她觉得简直奇怪极了,可是越奇怪的事,知道的人便越危险。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萧璟却显然不打算瞒她,“因为他是真正的心腹。”
秦清忍不住道:“真正的心腹?”迟疑着,“殿下的心腹?”话一问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萧璟已冷笑出声。这样冰寒的目光、尖锐的讽刺,她只在他脸上见过一次,他母忌那日与她在建康小巷里偶遇的那一次。还未来得及思考,她已脱口道:“难道是沈氏?”
萧璟忽然仰头笑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说,却胜过了千言万语,看着她的眼神很奇怪,有明显的惊讶,夹着痛与恨,然后还有……一丝快意。
秦清知道自己猜对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猜对的,刚刚那不过是一种直觉,没有任何真正的根据。沈氏不是萧璟的母族吗,为什么会有这样反常的举动?当初在建康,她从没见过沈氏之人出入宁王府,为何萧璟放逐封地,他们却前倨后恭起来?似乎他越荒唐,他们越满意?
他和沈氏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还有隆兴帝。隆兴帝强留萧璟在京,口口声声说着“苦心”,甚至试图铲除她来逼他振作,这不是他想要的吗?为什么他要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放弃皇帝的支持,宁可身涉显地,前来冯氏的地盘?
他们父子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萧璟到底要做什么?千头万绪,她怎么理不清。
“为什么?”秦清喃喃。沈氏为什么反常?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萧璟复杂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收起了刚才的失态,脸上又恢复了平淡的样子,“你也不必多想,来日方长,总会明白的。”
刚进府时她问他冯思昭为何将自己送来,他也是这么回答的,然后不出半月,隆兴帝到访,她差点就送了性命。现在他又这么说……秦清心里一阵发冷。
萧璟好像明白她的想法,眼色微黯。却没有解释,片刻后若无其事的一笑,“清细致入微,可还发现其他有趣之事?”
秦清不愿再多说了,“殿下过奖了,妾身愚钝。”
“是么?”萧璟看她一眼,指着一个名字下的空白,“如此明显的空缺,竟能逃过清的眼睛?”
“或许他家底寒薄,赠不起好礼,免遭旁人耻笑,索性便不来了。”秦清淡淡道。
“这史迁乃是吴郡司马,官位仅在梁皓之下,虽说并无实权,倒不至于被人克扣了俸禄。”
“那又如何?”秦清并未察觉到自己明显的语气不好,“并不是每个人都要买殿下的帐——比如梁皓。”
“他却并不是梁皓,”她的冒犯似乎并未激怒他,反而让他有些轻快,“说起这人的生平,清恐怕会很感兴趣。”
秦清眼珠轻轻一转,落在一旁,不去看他,也不吭声。
萧璟微微一笑,“史迁文武双全,年轻时便才名远播,更曾高中榜眼。入仕后炙手可热,冯沈两派争相拉拢,一时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谁知他竟都——如你适才所言,不买账。于是明明青云直上的官途,一落千丈,迄今仍然惨淡。然而据我所知,他似乎甘之如饴。”
“洁身自好,明哲保身,才高八斗却视功名如粪土,果然是奇人。”秦清还是忍不住赞了一句。
萧璟笑着看她,“还有更不容易的。”见秦清又转开了眼睛,也不卖关子,“史迁二十岁娶妻,其妻出身普通、容貌平平,才华更完全说不上,与之可谓云泥之别。多年来愿许他为妾的女子不少,可他一心不二,从不接受,至今仍只得糟糠一人。清可觉得此人十分有趣?”
“果然有趣。”秦清笑了笑,“不过更有趣的是,此人明明韬光养晦,恨不得旁人当他透明,殿下却偏偏将他一点生平记得清清楚楚,连私事也没放过。”
“哦,”萧璟挑挑眉头,“听起来对于此人,清并不想见上一见?”
秦清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怎会?妾身急盼一见。简直是思之不见,辗转反侧;求之不得,彻夜难眠。”
萧璟听她这般回答,似有一丝意外,深深看她一眼,忽然唇角一勾,蓦地将她扯入怀中。秦清大吃一惊,低声惊呼,“殿下这是做什么?”
萧璟低下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有些惊惶又力持镇定的小脸,“清这样说,是故意要叫本王嫉妒么?”
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身体间几乎没有缝隙,隔着轻薄的衣料,秦清几乎能感到萧璟身体的温度。心慌意乱,却努力保持着平静,“殿下怎的不讲道理?妾身明明只是替殿下说出了心里话而已。”
“清真是善解人意……”萧璟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揽得更紧,“这世间知我心者,莫过于清了。”
秦清推着萧璟的胸膛,想要拉开一些距离,可惜却是徒劳,反显得情形更加暧昧。心里有些懊恼,脸颊微微发烫,不动声色地垂下手来,微笑,“说了这么多,殿下打算何时带妾身去史府拜访?”
萧璟默然半晌,长叹一声,“可惜……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