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不归路》眉意

30、血蝴蝶（于单） 上

　　母亲，我爱你。
　　这是所有儿子可以大声对母亲宣告的。
　　然而于单却不能。
　　他连在远处看着母亲身影的资格也没有。
　　因为，母亲，我爱你。

　　于单任由一群汉军抬着自己颠颠簸簸，一路由匈奴来到汉朝长安。
　　是因为那只绿玉镯吧？自己才活了下来。
　　是母亲救了自己啊！于单仰望天空，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母亲，是你……要我活着？柔弱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堕落却什么也不能做。但是母亲却希望他活着，无论在哪里，只要他活着。
　　身边的汉军在嘀嘀咕咕，也是因为母亲，自己才听得懂他们的话。
　　“这个匈奴人是谁？”
　　“不知道啊！”
　　“那为什么不杀了他？”
　　“哟，你敢哪！上面亲自下令，要把他活着带回去的。”
　　于单转过头，不想再听他们的话。
　　玉镯，母亲给自己的玉镯，被他们拿走了。
　　那是现在唯一与母亲有关联的东西，如今，也被他们拿走了。
　　可自己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于单闭上眼睛，眼泪从眼眶中大颗滑落，喉咙中却发不出声音。
　　母亲，我好想你。
　　“呀，他哭了。”
　　“真可怜，看样子，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他听不懂咱们的话吧？听说在匈奴是个王子呢！”
　　这些说这与母亲同样语言的人，下了战场，也是善良的。只因为战争，才被迫拿起了剑。也许母亲竭力阻止战争……是正确的吧。
　　“才这么大，不知道他的母亲该有多揪心啊？”
　　不知道周围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将要去哪儿。
　　这些都无所谓，哪怕是被他们拷打也无所谓。
　　只是听到母亲，想到她为自己流出的眼泪，于单在不知名的地方，毫无顾忌的哭了起来。

　　几天里，究竟是几天，于单也不记得了，或者，他根本就无心去记得。
　　他见了许多汉人，那些汉人问他话。问他从哪里来？问他是谁？问他有没有什么密谋？
　　于单都不回答。沉默得如同幽静的水面。
　　也有人用极为不敬的语气大声问话。
　　但无一人，在看到少年如炬的墨色目光后，可以接着问下去。
　　于是他被带到了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有高大的，与家乡不同的建筑。在母亲说的“庭院”中有许多花，和那片花海中一样美丽的花，也有蝴蝶，还有草原上不多见的树。
　　庭院中走动着许多衣衫一样的女子，有些像母亲的装束，但又不像。
　　有人带他进了这个大建筑。里面有许许多多房间，有许许多多像母亲的女子。
　　于单在一个房间中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苍老的女人。
　　她有和母亲一样的跪坐姿式，相差不多的服装。
　　那女人向他笑了。
　　这笑容……和母亲好像！
　　于单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苍老的面容上，却有和母亲极为相象的，柔和温暖的笑容。
　　“孩子，快过来坐啊！”她有着和母亲一样软软的语气。
　　于单坐了下来，却什么也不说。
　　“等一会儿吧，你舅舅马上就过来。”她笑着，眼角的皱纹也很温柔，“看到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是你。”
　　她叹了口气，又道：“你有一双和我的南宫一样的漂亮眼睛。”
　　于单忽地看着她。
　　她是谁？南宫又是谁？
　　外面有人通报：“陛下驾到。”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坐在女人身边，道：“母后。”
　　那女人又道：“这就是南宫的儿子，于单。唉……看到他，又想到了我那苦命的女儿……”她湿了眼眶。
　　于单听后惊讶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二人。
　　男人星目剑眉，犀利如鹰，但此时也是温和的。
　　他开口问道：“你就是于单？”
　　“把镯子还给我。”于单有些不习惯的说道。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以为，自己离开了母亲，是不会再说话的。
　　那女人听到，急忙拿出来，放在他手里。
　　“你们是谁？”于单握着温暖的镯子。
　　“孩子，你母亲，就是我们大汉的公主，是我的女儿南宫。”她又看了看旁边的男人，“这是你的舅舅，你母亲的弟弟。”
　　“你们……都是母亲的亲人吗？这里，这里就是母亲的家？”于单看着他们，问。
　　王志点了点头。
　　这里……就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这里就是小时后，母亲经常对自己讲起的地方。
　　母亲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中的温柔怀念，让自己想来这里看一看。
　　如今，自己就坐在母亲当年曾生活的地方。然而此刻，自己亦已与母亲分离。

　　“父皇！外婆！”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把于单从思虑中唤回。
　　一个女孩子跑过来，手中握着一个花环。当年母亲曾为自己戴上的花环。
　　“高邑，别闹，先下去。”王志吩咐。
　　眼尖的少女早已看见了于单。
　　没有发出的一声惊呼，在心底响起。
　　她还从未看见过这么英俊漂亮的男人呢！
　　乌黑的碎发有些遮住了那如湖水般深邃的漆黑的双眼。
　　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转过了脸，正在看着自己。
　　这双眼睛正视的时候更漂亮。
　　可是却什么也没有。
　　里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欢乐；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没有痛苦。
　　少年微微笑了。
　　深色的肌肤反映着阳光很漂亮，高邑感觉手中的花朵在他的笑容中朵朵绽开。
　　他就是光芒的来源。
　　可是那双眼睛，却真的像湖水般。即使他笑得灿烂，眼睛中却依旧平静，哪怕有一天星辰，那片湖水也会将它们吞没，换来永世的安静。
　　什么感情也没有。什么感情也看不到。
　　但高邑依然沉醉，他是这么清秀俊朗。
　　心中有声音在暗暗叫嚣，随着花朵一起歌唱。
　　看，他多么漂亮。
　　看，他多么英俊。
　　看，他沉默的时候是多么撼人。
　　看，我很喜欢他！
　　“高邑，快先下去。”王志又提高了声音说道。
　　“哦……外婆。”少女自梦境中醒来，低声应着推了下去。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却依然向这边依恋地望着。

　　“南宫姐姐……过得还好吗？”刘彻问。
　　“还好。”于单回答。
　　掩去了母亲的伤心，只一句还好。
　　真的好么？
　　不可能吧……从他们把母亲送到了那里，就不会好。
　　“于单，如果朕……打败匈奴，你的母亲就会回来么？”刘彻又急切问。
　　“不会。”于单失笑。
　　母亲不可能，会回来。纵使这里，是她曾经成长的地方。
　　“为什么？”刘彻的话中掩不住吃惊。
　　“母亲已不再属于这里，她已不再是你们的。”于单平静地道。
　　就如我，已不再是母亲的。
　　刘彻听罢，良久，太息一声拂袖而去。
　　“于单啊，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吧，不要再回匈奴去了。也算……也算帮你的母亲，完成她的心愿……”
　　于单点了点头，却像什么也没听到。
　　什么才是母亲的心愿？恐怕……没有人知道。连伊稚斜哥哥也不会知道。希望回到这里吗？已经不会了吧……母亲提起这里的时候，眼中已不再有热切的渴望。
　　飞过了余吾水（注：古时匈奴单于庭旁的一条河水，今已不再）的蝴蝶，已不再有力气返回了。何况那里还有那么让她眷恋的人。

　　那个女孩子却是又凑了过来。
　　“外婆，他是谁啊？”有些羞怯的，未经世事的少女天真地打量着他。
　　“这是你的于单哥哥，高邑，快叫哥哥啊！”王志笑着看了看她。
　　“于单哥哥……”当少女听说这个英俊的少年是自己的哥哥时，高兴得抬头直直注视着他，清清亮亮的眸子中充满了喜悦的闪烁光芒，然而口中却是低低的唤出。
　　于单淡淡的看着她。
　　他这时才真正看清少女的脸。她有一双和母亲极为相像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永远像是一波柔和的湖水，微微笑着看着幼时的自己；然而少女的眼睛却像是庭院中欢快流动潆洄的溪水，永远是明亮的笑着。
　　这个女孩子，她又怎会明白忧伤是什么。
　　于单微微笑了，为着一张与母亲相像的脸庞。
　　少女也笑了，纯真的甜。

　　“于单哥哥！”自从知道少年的称呼后，高邑就天天这样不知疲倦的唤着。
　　“嗯？”于单放下手里得刀，坐在游廊上。
　　高邑总是缠着自己，欢快得像一只唧唧喳喳的鸟儿。
　　于单看着庭院中淅淅沥沥的雨。雨不算大，但天空变成了灰色。院中植物的叶子被雨“噼啪”砸着，不停摇动。那些在盛夏开出的花，更像是在簌簌颤抖。
　　母亲，你此刻……又在做什么？这里，夏天会下雨，很大的雨，就像我们的草原冬天会下雪一样平常。
　　不知你小时候，该是什么样子？
　　他仰头望着廊子外面灰蒙蒙的悠远天空，一眼看不到尽头。
　　高邑坐在他旁边。她的于单哥哥漂亮英俊，高大修颀，眼中像有一片湖水。这些她都未曾见过。
　　于单哥哥的眼睛明亮清澈，漆黑如步摇上珍贵的黑珍珠。但是高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漂亮的眼睛，从来不会笑。有时候，笑起来却并不代表着眼睛在笑。然而只有眼睛笑时，人才会是开心的。
　　于是高邑明白，她的于单哥哥，有着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忧伤。
　　“于单哥哥，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于单的双眼依旧看着灰暗模糊的天空。
　　“你骗人！”高邑却扁起了嘴，皱眉说道，“现在你的眼睛里，很忧伤，怎么可能没什么呢？”一定是有什么才对。
　　于单叹了口气。原来自己的思念，漫溢得这个少女也看得出。
　　那母亲，你会不会感觉到呢？
　　算了，还是不要吧……不要母亲再为自己伤心。
　　“于单哥哥是在想家吗？”少女的本性耐不住寂寞，看他半天不回答，便又自顾自地问道，“外婆说过，我长得像南宫姑姑，是么？”
　　母亲……
　　于单看着雨水溪流一样顺着院中小路流过。
　　母亲，母亲有一双会微笑着看他的眼睛，有会温柔唤他“于儿”的朱唇，有会温暖抱他的柔软双臂。
　　还有为自己流出的伤心泪水。这一切，关于母亲和自己的一切，像被尖刀刻在了骨子里，即使离母亲千里之遥，也不可能使他忘掉半分。
　　黯淡灰瑟的天空，像是浓重的雾气般压来，让他感觉无法呼吸。
　　“于单哥哥，我像南宫姑姑么？”少女却是一意的追问。
　　“傻丫头。”拨开了幻觉，于单努力笑了笑，“人和人，是永远无法相比的。”
　　就算你有着母亲一样的双眼，一样的语气，终究也不可能和母亲一样。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另一个人的。
　　“那……我和南宫姑姑，谁更漂亮呢？”高邑不甘心。
　　“你，也很漂亮。”
　　“啊，什么叫‘也’呐……”高邑有些不满地道。
　　于单不语。
　　怎么会有人，能与母亲相及呢？这个丫头，永远也不可能有母亲的美。母亲的处境，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有着母亲永远失去的幸福。
　　怎么能相比呢……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少女的心事于单又怎会能懂。
　　我不可以代替南宫姑姑吗……无法帮于单哥哥解除忧伤……
　　我该怎么办呢？高邑远远看着于单独坐亭中的孤单身影。
　　满庭繁花，流光似锦，可是这个少年，却宛如永远留在了漫天飞雪的冬天。
　　只愿心中的蝴蝶，可以穿越一切，飞到母亲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