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不归路》眉意

31、血蝴蝶（于单） 下

　　天气渐渐转凉，那些禁不得寒冷的花也都谢掉了。
　　高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提着繁复的裙裾，不知在捉着什么。于单躺在屋中，地板微微有些凉。
　　秋天要来了吧？这时候，母亲该披上狐裘衣了。八月即飞雪，母亲原是汉家女子，耐不得寒的。不知伊稚斜哥哥知不知道？
　　只因这血，这自己身体中流淌不绝的血。他真的恨这血。为什么自己的血和她的这样亲密？但他又不能恨这血。因为也许，没有了这血，母亲恐怕……连看自己一眼都是不会的吧？
　　他叹了口气。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呢？他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可是现在，似乎也不想死。他想看看母亲生活过的地方，了解母亲的生活。总之关于母亲的一切，他都想知道。所以死，就不是那么急迫想做的事了。
　　于单仰面躺在地板上，闭起了眼睛。突然间感觉鼻尖发痒。于单摇了摇头，没有反应。
　　高邑嘻嘻笑了起来，推了推他：“于单哥哥，睁开眼睛看看啊！”
　　于单睁开眼睛。少女纤白的指尖，轻巧地掐着一只淡黄色的蝴蝶。
　　“蝴蝶？”他轻声问道。
　　“是呀。这是夏天的最后一只蝴蝶了呢！满院里，再没别的了。”高邑轻轻碰了碰蝴蝶优雅卷曲着的触角。
　　是夏天里的最后一只了？
　　于单接过蝴蝶，看了看，却蓦地松开了手。受惊的蝴蝶得了空，慢悠悠的振翅飞走了。
　　“哎——！”高邑方佛十分失望，又十分着急的喊，“于单哥哥你怎么放走了嘛！好不容易捉到的……”
　　少女总是由百转的心肠，她轻巧地隐去了“为逗你开心的”几字，然后又缓缓吐了口气，刚才的气愤就恍然消失了。
　　“放了它，也许可以活得久一点……”于单温和的笑了。
　　高邑看到他笑，自己便也笑了。只要他开心就好了啊！
　　于单却望着那只颤悠飞翔的蝴蝶，在秋季碧蓝如洗的天空下，那一点淡黄是那么孤寂。
　　母亲，这时你的想法吧？放了它，也许可以活得久一点……
　　可是灿烂繁华的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对他们来说寒冷无比。这最后一只蝴蝶……又可以活多久呢？

　　“高邑今年也不小啦……”王志端坐在桌旁，看着侍女倒茶后退下。
　　“是啊……”刘彻点了点头，看着侍女走得够远，才又问：“母后有什么打算？”
　　“我看这丫头成天缠着于单，不如就这样。也算是……对南宫的一种补偿吧……”王志喝了一口茶，感觉口中全是淡绿色的苦涩。
　　“那母后再思虑一下，就下旨吧。”刘彻又无语。
　　提起了多年尘封在心底的名字，两人不知又该说什么。
　　“那……让史官记录的时候，关于南宫的地方，该怎么记？”王志微踯躅了一下，轻声问道。
　　“删，全给朕删了！有关姐姐去匈奴的记录，全给朕删了它！”刘彻突然拍案而起，快步踱到窗边。
　　幼年失去最亲近姐姐的伤痛，至今还清晰的留存在心底。他此刻看着窗外的秋景，心中久不能平息。
　　王志难过得转过头。

　　大红的帷幔，蜡烛，嫁衣，被衾，娇唇。这一切都将高邑公主衬得这样美丽。她端坐在帷幔中，笑眼看着于单掀开了垂纱。童年的梦幻似乎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满足。她仿佛看到幸福的光芒，这样明亮而温暖的，自他的眼中，照亮了自己的酡然脸颊。
　　于单抬眼看她。
　　娇艳的美人温润如玉，如点漆双目似笑而非地看着自己。如果是母亲……一定会更加美丽吧？
　　“嫁给我，你——我不会带给你幸福。”然而接下这道旨意，他却是迫不得已。
　　盛装的公主稍稍怔了怔，继而站了起来。款款走到她的夫君面前，道：“我不这样想。因为只要和于单哥哥在一起，高邑便会感到幸福。”
　　所以不论这幸福有多远，有多短，她都要去追。

　　温和坚毅的黑色双眼望着天空，长发虽被束起，却依旧有些散乱不羁地垂在身后。少年端坐的身形是少有的沉静。
　　“夫君，你看。”高邑坐在于单背后，却将手伸到他身前。
　　“这是什么？”他微微低眼，问道。
　　一团火红的东西。
　　“是蝴蝶呀！我看夫君似乎很喜欢蝴蝶……”高邑将手里的东西晃了晃。
　　缫绳编制的蝴蝶坠子垂了下来，在清风吹拂下，轻轻摇摆着，宛如一只在艰难飞行的红色蝴蝶。
　　于单看着蝴蝶，自然就忽略了高邑，于是她又提高了声音：“夫君，这可不容易找得到呢。是我从外婆的盒子里翻出来的，听说是很久以前的东西，好像是南宫姑姑小时候编的呢！你高不高兴？”
　　为了他能开心，她犯了很久才找到。可是于单的脸上，却依旧绽不出笑容。
　　他轻轻接过蝴蝶，紧紧握在手心道：“谢谢。”声音依旧是那么平稳，似乎什么事都已激不起他的兴趣。
　　高邑叹了口气，瘫坐下来看着他的背影。夫君怎么了？以前……从没发现过，他会如此沉默啊。

　　本来……是想和高邑一起生活下去的，忘掉一切，希望可以重新快乐。可是这只红蝴蝶惊碎了他几乎糊涂锝可笑的梦。
　　我的生命本就因你而存在，活着，却忘记你，这怎么可能呢？
　　高邑是个快乐的少女，从她的身上，于单曾经看到幸福的影子。如火焰般霍霍燃烧，亮如暗夜寒星，清晰的映在高邑年轻的脸上。
　　可它只是个影子而已。这样的幸福……他曾经可以轻易的在母亲身上看到。她呼唤自己时，她微笑时，她背着自己哭泣时，她怔怔失神时，这幸福强大而急势，风一般夹杂着无数回忆的花瓣向自己扑来。
　　这只是那曾经的，已经永远失去的幸福的影子。
　　影子终是要散去的。这只蝴蝶，就是吹散它的那缕清风。它轻轻出现，翻出于单对南宫的记忆万千。他们都还那么鲜活，他们都有缤纷灿烂的颜色。
　　小时候母亲对他的句句夸奖，在自己失落时的鼓励，那句“我的于儿长大了”的惊叹。他们都还在于单的脑海中轮番闪过。但是伸出手去，指尖却什么也触不到。注定那么遥远，如秋风中再不可寻的蝴蝶。
　　母亲，我是多么爱你。为什么一刻都不能将你忘记？你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株火红色的桑格，深扎在我心里，开出了一朵朵灿烂而鲜艳入血的花来。
　　那是你的泪，还是我的血。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哎呀，夫君！”高邑跪坐在于单身旁，夺下了他手中的酒杯。
　　“别管我。”于单并不看她，大口大口的灌酒下去。
　　汉朝的酒，实在是很好的东西啊……匈奴的酒可以补充体力，而汉朝的酒，却是能醉人的。
　　一杯一杯喝下去，没有匈奴奶酒那么浓烈，却渐渐醉了。
　　“夫君，你怎么……又在喝酒了呢？”高邑哽咽着问道。
　　这一个月来，于单几乎天天都喝酒，喝醉后，就会轻声地呼唤“母亲”，声调痛苦而温柔。
　　夫君……难道，你的忧伤，全部是因为南宫姑姑？
　　“你……怎么不快乐？”于单抬眼，看到了高邑眼中莹亮的泪水，“你……要笑，要笑啊……”
　　夫君，你不开心，我怎么笑得起来呢？这是高邑多么想脱口而出的话，然而她还是缓缓笑了。因为笑容，眼泪便瞬间颗颗落了下来。
　　“你……要笑，才……”于单醉倒在桌上。
　　“夫君……”高邑这时才伏在一旁哭了起来。

　　“高邑。”于单站在院中，看着同样默默独立的高邑。满院萧瑟，凄然入目，令人叹惋。
　　“夫君，怎么了？”高邑听到，转过身绽开了笑容。
　　也应该笑的。于单今天没有再喝酒。况且他说过，要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笑的。
　　“离开我吧，离开我。”于单突然道。
　　自己不爱她。如果仅因为与母亲有些相像，便一直占有她在身边，这样对她太过不公。
　　“为什么？”高邑问道。
　　于单不语。他不想伤害这个善良纯洁的女子。
　　“夫君，你怎么了？”高邑努力维持着笑容。
　　“我让你走。走啊！离开我！”于单犹豫了一下，转身将她一个人抛弃在深秋的庭院中。
　　“快走！”他关上了门。
　　很久，院中没有声音。她已……走了吧？
　　于单坐在屋中，拿过了酒。
　　没有多久，他便有些醉意了。
　　“母亲……你曾对我说过，等我长大了，便会喜欢女孩子的，是么？”于单低声喃喃，“为什么……这些汉家女子，有着母亲一样装束味道的人，我都不喜欢？”
　　呛了一口酒，他低头咳嗽起来，自嘲般地笑着：“母亲，我傻不傻？其实我……喜欢的，是母亲你啊！一直就喜欢你，一直就只喜欢你！”
　　一阵微冷的风吹了进来，于单抬起了头。
　　高邑站在门口，脸上已再没有笑容。
　　“夫君，你……果然是在为南宫姑姑么？”她颤抖着轻声问，眼泪滑出眼眶。
　　“怎么……看到我居然会喜欢自己的母亲，你——很惊讶吧？很失望吧？”于单再也笑不出来，声音干哑的问道。
　　“不，夫君！”高邑扑进他怀里，“高邑不感到失望……高邑只是喜欢夫君。夫君，别赶我走……高邑不在乎夫君喜欢谁……”
　　于单低头摸着她的绸缎般黑发，苦笑道：“你……何必呢……”
　　怎么……怎么都这么傻呢？

　　于单独自叹了口气。这个丫头啊……要怎么办呢？赶也赶不走。自己根本给不了她幸福啊！幸福这种东西……自己都得不到，又怎能给她？
　　那她……为什么却执意留在自己身边？于单注视着高邑远处的身影。女子发现他的目光，便粲然笑了。纯洁明朗，就像什么都未发生过。
　　只是眉心处的温柔，愈加像母亲了。母亲也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人。可是她即便善良，即便爱自己，却永远也给不了自己想要的那种爱。那是天禁之爱。
　　那自己……为什么却想留在她身边，哪怕只是远远的看她的背影一眼？
　　是因为爱。他爱母亲，母亲可以代替他的生命。所以即便不可以靠在她身边，不可以对她说话，不可以看到她对自己的微笑，然而只要能看到她一眼，也会感到很幸福，很温暖，同时却又令心疼痛得难忍。
　　他和高邑，同被这一种双刃剑所伤。可这把双刃剑，作为使它形成的我，竟也不能将它挡开。
　　高邑，不知你的笑容……可否还有从前的无忧？于单转过头，不忍再看同样刺痛他眼睛的笑容。

　　时间可以平淡的过去。然而感情，却不能。
　　愈来愈多的，于单在梦中看到母亲的粲然笑脸，自己离去时她的声声呼唤，还有醒来时，仿佛她依旧在身边的感觉。
　　母亲……我这样呼唤你，你却听不到。为什么我不可以在你身边？只做你的孩子也好……
　　于单猛然惊醒，狠狠的扇了自己一掌。
　　怎么可以呢？我现在，是只会让母亲伤心的人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希望留在她身边呢？

　　于单无视高邑哀痛的目光。
　　“夫君……你怎么能……”高邑扳过他的脸，轻声问道。“如果你真的很想南宫姑姑，那我们就对父皇说，我们回匈奴去……我们回匈奴去，好不好？”
　　于单摇了摇头，“怎么能回去呢？那里，是再也不能去的地方。”于单轻轻放下高邑的手，“你……离开我吧。这样，会害了你……”
　　“不！我不要！！”高邑握住于单的手，紧紧地不肯松开。“不是说过了吗……只要可以在夫君身边，高邑怎样都愿意……怎样都可以的啊！”少女泪流满面。
　　“这样不行啊……高邑，这样不行。”于单无奈的叹气，拒绝了她。
　　“夫君不愿回匈奴去，那高邑就陪着夫君在这里生活，好不好？”高邑看着于单，眼中是不容动摇的坚定。
　　只要能在你身边……

　　—————————
　　这感情是毒药，日复一日，每日不歇的发作。是摄人心神的甜味，却又是刺骨疼痛的苦涩。能和这毒药相抗衡的，也就只有这酒了吧……
　　终于酒也迷醉了他的眼。
　　忽然时光开始不停地流转。这一瞬间，母亲仿佛还在他身边。她笑着，要为自己戴上那只蝴蝶。火红的蝴蝶，美丽如母亲的双眼。
　　于单在一片慌乱中去抓桌上的蝴蝶，却不小心碰到了匕首，划破了他的指尖。于是拿过来的蝴蝶上也染了血，诡异妖艳。
　　这一刻，他又看到了母亲的笑颜。
　　“于儿……”她的柔声呼唤还清晰在耳，今生却再不能相见。
　　“母亲！”他害怕再也看不到她的脸。
　　清冷的剑光也没有将他的思绪唤回一分。年轻英武的陟安侯就这样含笑用尖刺穿了自己的身体，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只蝴蝶。
　　“夫君！！”
　　今生真的再也听不到高邑的呼唤，看不到母亲的笑颜。

　　汉封于单为陟安侯，数月死。
　　那只染血的蝴蝶，被送回千里之外的母亲身边。
　　[血蝴蝶（于单）完结]

作者有话说

　　更新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