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如霜》吉小木

2、Chap.2

　　“怎么，你今晚不回家？”
　　夜凉如水，月色朦胧，明潇换了运动服在楼下跑步，迎面撞上莫如，背着个包，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三年前，明潇和莫如本科毕业留校，正赶上学校对面的教工住宅第三期落成，规划中临街的一幢除了两层门面房外，从第三层至第十层，每层四套单身公寓。这便给了单身青年教师更多的选择余地，再者价钱也便宜。莫如和明潇各要了一套，不过莫如家在市内，并不常住这里。
　　夜风萧瑟，拂起莫如的长发，她用手捋了，走到鹅黄色的路灯下。那光晕是柔软而模糊的，抬头望去，一圈圈波纹似的。灯光映在莫如的脸上，满心的不豫明明白白写在那儿。
　　“我妈跟舞蹈团演出去了，只有我爸一个人在家，”莫如抿了抿唇，“我不想回去面对他。”
　　明潇正原地蹦着热身，闻言停了下来：“出什么事了？难道是……江教授？”
　　听到这三个字，莫如便更加心烦。她不由得想起，寒假这一个多月来，父亲或是旁敲侧击，百般暗示，或是软硬兼施，不由分说，意图却昭然若揭。最激烈的一次争执，发生在开学前一晚，她接到通知，即将成为江宸白的“教学助理”。她忍不住质问父亲，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研究生刚毕业，社会都没见识过。你以为教书是那么容易的事吗？”父亲将筷子重重搁下。“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你应该谦虚一点，多向江宸白学习。”
　　“院里有那么多教授，我向谁学习不行，非得给他当助教？他才多大就能当教授，恐怕水分不小吧？”
　　父亲皱眉：“是谁教你这样说话？一个人的本事不能用年龄来衡量。如果他愿意留下来，以后你们相互扶持，不也是好事？”
　　相互扶持？这是要她下嫁的意思咯？
　　“您费了这么大劲，请他来院里教书，就是为了这个？”她终于按捺不住，冷笑一声。“我对您，佩服之至。”
　　母亲听不下去，也将筷子放了下来：“小如，这样的人，这样的条件，确实难得。你爸也是为你好，他是不放心把你随便——”
　　莫如打断道：“爸，您凭什么认为，他会接受您的安排？”
　　隔着透亮的镜片，父亲眸色阴沉，盯着莫如看了几秒，却未发一言。
　　“……也就是说，”明潇听得有些发愣，“你爸从一开始，就想给你俩牵红线？”
　　“他总是自以为是，却从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从小到大，莫如的人生一板一眼，按照父亲的计划，步步筹谋。时至今日，却连终身幸福都逃不过父母之命，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更何况，今天见到了江宸白，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让她喜欢，便更加气闷。
　　明潇颇同情她：“那你是怎么想的？你爸那里固然要应付，可听你形容，这个江宸白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走一步看一步吧。”此言一出，莫如脑中闪过江宸白那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模样，不禁又咬了咬牙：“但是，我绝对不会向他低头示弱。”
　　教学助理又怎么样，教学助理也是人，他必须尊重她。

　　只可惜，莫小姐的铮铮铁骨与坚定决心，当天夜里便破了功。
　　当天夜里——确切地说，是凌晨一点。
　　莫如心绪纷乱，好不容易才睡着，便被乍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吵醒。铃音清脆，像一把锋利的剪子，划破了她的睡梦，而她顶起沉重的眼皮，从一片闪烁中将手机抓过来：“喂？”
　　“莫小姐？”
　　这声音不算耳熟，莫如又在半梦半醒之间，一时没有辨认出来：“我是。你是谁？”
　　她语气不善，却怪不得她。有哪一个正常人，会在深夜打来电话，扰人清梦？
　　“我是，”电话那头，恍若未觉，“江宸白。”
　　这名字不啻惊雷，在她浑噩的脑海中炸开：“……江教授？”
　　她实在太过震惊，以至于嗓音都走了调，赶忙用手捂住嘴，清了清嗓子。而大脑已迅速恢复清明，开始高速旋转，分析着每一种可能性。
　　可无论是哪一种，深更半夜接到只见过一面的男人的电话，都足以令她警铃大作。
　　好在江宸白不是喜欢绕弯子的人，很快澄清了自己：“莫小姐，我现在被锁在院楼里，麻烦你找人帮我开门。”
　　这都几点了，他还在院楼？莫如错愕，不过没有多问，只道：“稍等，我这就给保卫处打电话。”
　　保卫处名义上是二十四小时办公，以备不时之需，然而真有什么事情，牢骚抱怨却是免不了的。莫如小心赔笑，江教授今天刚来，对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都不熟悉，还请通融一下。
　　如此软磨硬泡，保卫处总算同意派人去开门，不过警告莫如，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莫如将保卫处放的话原封不动转达江宸白，“教学楼和院楼都是十一点半清场，最晚十二点肯定已经锁门。万一保卫处的人不在，就半点办法也没有了。”
　　谁知他听完，只淡淡一声“好”。
　　好你个头，莫如腹诽，下次再这样，便将你晾在那儿，明天一早，自然有人开门。
　　她正要收线，忽听江宸白道：“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你来接我。”
　　莫如：“……”
　　她耐着性子，尽量不发脾气：“我已经睡了。而且，我既非你的秘书也非你的司机，没有义务送你回家。”
　　“我找不到路，”江宸白语调平平，好像这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今天我还没有回过家。”
　　莫如记起，江宸白的行李还是杨助理帮忙送回去的。他有她的电话，想必是院长告知，倘若她将皮球踢给杨助理，后者不免向院长告状。
　　她想了想，又道：“你的手机上没有安装地图吗？直接输入地点，然后导航就可以了。”
　　电话那头默了一秒，莫如打了一个哈欠，心说你魔高一尺我道高一丈。这时，江宸白道：“我用的还是美国的号码，暂时没有网络，所以用不了GPS……”
　　“停！”
　　莫如深吸一口气，又轻又快地说：“江教授，请你稍等，我很快就到。”
　　挂断电话，她掀开被子，一边单腿蹦着穿裤子，一边咬牙咒骂，美国号码，靠，当别人的钱不是钱？
　　除非回父母家，平时莫如不开车，所以车内冰冷，一如三月料峭的春寒。她却等不到暖气发挥作用，双手握在唇边哈了口气，便扶上了方向盘。
　　院楼设在校区深处，平日至少二十分钟步行路程，开车却用不到五分钟。她刚停稳，只见玻璃门内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身后一片漆黑，只有昏暗的月光，隐隐照出个轮廓。
　　她将车窗放下来，提高声音：“江教授，是我。”
　　院楼里早已断电，这么晚了，他呆在里面做什么？
　　江宸白倒也不客气，拉开副驾的门，高大的身躯一弯，便坐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那套质地单薄的西装，大约很冷，可神色却不变，仍是沉着冷淡。
　　他开门见山，将一只信封递给莫如：“这是我家的地址。”
　　信封上写了一行字，原来就是在对面的教工小区，不过是很好的套型，一个人住，未免浪费。信封掂着还有些重量，摸一摸，像是两把钥匙。
　　莫如将信封递还给他：“钥匙收好。”
　　他微微挑眉：“你确定能找到路吗？”
　　莫如气结。三更半夜被他吵醒，硬生生拖出了温暖的被窝，现在还蓬头垢面开着车，不辞辛苦地跑来接他，他却半分感激也无，反而质疑她。
　　按莫如的脾气，换作别人，她早将其赶下车。可眼前这尊不是别人，是院里重金聘请的教授，更是有权支使她的人，她忍！
　　“……就算我找不到，”她凉凉说道，“你现在能指望的人，也只有我。”
　　江宸白看了她一眼，然而夜色深沉，辨不出这一眼的意味。
　　路程很短，只是天黑，找到江宸白所住的那一幢楼，稍费了些工夫。莫如侧身，抱起双臂：“江教授，到了。这路不难记，我想凭你的智商，一定已经了熟于心。夜深了，我不方便陪你上去，就送到这儿了。”
　　江宸白又看了她一眼，她不由得伸出手，拢了拢敞开的外套。
　　“……一个星期。”
　　莫如有点糊涂：“什么？”
　　江宸白的声音低沉，然而字字清晰入耳：“我需要你接送我一个星期。”
　　莫如先是一呆，而后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我接送你？我说过了，我不是你的司机。更何况，我也有很多工作——”
　　“我不需要司机。”江宸白将双手搭在膝盖上，“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带我来回的人。我不认得路，而且再怎么看，也不可能认得。”
　　莫如又是一愣，紧接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
　　难道说，江宸白，这位年仅三十岁便已得到教授职衔的“天才”，居然是个无敌路痴？
　　她震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江宸白却好像不以为怪，自顾自续道：“一个星期之内，就能拿到新的号码和手机，车子也能配备到位，到那时，便不用你来了。”
　　莫如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都不是重点。如果你真的这么路盲，以前在美国，你是如何生存的？”
　　美国地图的比例尺比中国大得多，校园也往往是开放式，江宸白这个样子，怎么没有被拐走呢？
　　他不欲多费口舌，只简要解释：“以前我住的地方就在办公室楼下。吃饭都是和助教一起去，或者助教帮我买回来。去别的地方都会开车。简单地说，超出一栋楼、一个院子的范围，我就会迷路。”
　　一般人若路痴到这种地步，定会自惭形秽，极力遮掩。他却全无所谓，对着莫如这么一个连熟人都算不上的外人，毫无保留，将自己的缺点弱势和盘托出。
　　莫如有点想笑，又觉得现在笑很不合时宜，便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的‘教学助理’，就应该什么事都帮你做？”
　　他却反问：“不然，你应该做些什么？”
　　先前停下来帮他辨认门牌，为方便交流，莫如开了顶灯。现下橘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慢慢爬上他硬朗的鼻翼鬓角，他神色疏淡，眼神却锐利似鹰，令她产生被他拷问的错觉。
　　对于这样锋芒太盛的人，莫如心里不自觉地反感和抵触，可再说下去，倒像她理亏似的。权衡片刻，悻悻道：“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但是，只限这一个星期，不接受顺延。另外，我会要求加工资。”
　　“随便你。”
　　他转过脸，提起公文包，刚推开车门，又顿住：“明早八点半，不见不散。”
　　……散你个鬼。
　　目送他掏出钥匙，进入楼道，莫如换了挡，朝相反方向开去。

作者有话说

　　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