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蘑菇山种樱桃啦

74、再见

　　这几日忐忑不安的日子，多少令何洛明白了那些躺在医院病床上面随时都会一命呜呼的病人的悲惨心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神就会降临，心里总有一个死结，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明明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可就是找不出一个起点，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不知道从哪里入手，那就干脆由嘴代劳。抽开一张信纸，多少没动过笔，写起字来，歪歪扭扭，试了几次，都是难以入目。

　　何洛一边自我嘲笑，一边将写失败的字条揉成纸团，丢进垃圾桶里。无声的孤独和寂寞陪伴着他继续唰唰唰奋笔疾书。

　　放羊，是我啊，何洛，你这辈子最好的兄弟，好得都快睡到一张床上去了。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愿如此，你别再我走了之后，又跟别人好上。要不我知道了，非得弄死你不可……

　　“不成不成，这都写成威胁信了，太没情调了。”

　　何洛将纸团揉了，换了一张写法。

　　放羊啊，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死了，当然，也有可能还没死。我想了想，无论生死，你都能在另外一边等着我，反正早晚都会见面，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这也不成，反正早晚都会见面，丫还写什么信啊。”

　　何洛自我吐槽，又将纸团揉了，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桶。

　　放羊，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啊啊啊啊啊——”何洛狂揪头皮，一口咬住水笔杆子，暗自责怪自己文笔太烂，关键时刻，根本派不上用场。他就纳了闷了，电视剧里那些生离死别的场景，走的一方是如何写下能令留下的一方痛哭流涕的书信，又是如何恰到好处的在自己死后才让对方看见。

　　这东西早了不行，万一露馅儿，弄巧成拙，俩人连见面都很尴尬；晚了也不行，人家都痛苦过去了，再看见你这信，要么觉得你矫情，要么又勾起伤心往事，再痛苦一回。

　　文字内容吧，煽情不行，毕竟这对何洛来说难度太大，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感性的人；搞笑更不行，人都死了，还卯足了劲儿等着搞笑呢，越搞笑越伤悲。

　　合着遗书这种玩意儿，是怎么着都不行，那还要它干什么？

　　何洛大手一挥，将剩下的一摞信纸全都推到一边，啪地一声将脑门磕在书桌上：“弄死我算了。”

　　对着盛沐阳，尚且不知道要写什么好，更不要说是养育自己多年的父母了，只是想到这一点，何洛都心如刀绞。他叹息一声，向前延展，将一双胳膊也放在书桌上装死。

　　盛沐阳进屋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他干咳两声，走向何洛：“还上班呢，这是干什么呢？”

　　何洛拖着疲累的身体坐直，眼睛里飘着一层数不胜数的红血丝：“我周末两天都没睡好，现在睡会儿不行啊。”

　　盛沐阳何尝不是整夜整夜难以入眠，恨不能睁着眼睛守在何洛身边，寸步不离。他不说，何洛也不知道，其实方才何洛写信的时候，他就隐了身形站在边上，何洛写了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

　　悄悄伸出手去，捏住何洛的指关节，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只是默默看着他，眼眶里有流动的光。

　　“怎么了你……”何洛搓着盛沐阳的手，替他取暖，他的身子一直都那么冰冷，像是十二月底深埋地下的冰窖。

　　“没事儿。”盛沐阳话里透着自责，不止这一生，还有前一世，“我就是觉得……我没保护好你。”

　　“哪有，你看你把我喂得白白胖胖的。”何洛捏着自己脸上的肉，冲他笑得阳光灿烂。

　　盛沐阳却笑不出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何洛身上：“我失过手，后悔了二十五年，我这次绝对不会再失手了。”

　　何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伸手去探盛沐阳的体温：“什么失手不失手的，什么二十五年，你不是脑子坏掉了吧？”

　　盛沐阳握住他伸来的手，拉在嘴角轻吻，似是在对他说，又似是在自言自语：“绝对不会。”

　　说完，他变了眸色，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何洛的办公室。何洛在他身后叫了几声，他都没有应答。何洛直觉这不是什么祥瑞之兆，连忙拿上衣服，跟着盛沐阳的脚步出了办公室。

　　可是就像陈世良追不上盛沐阳一样，何洛身为一个凡人，他也追不上。待他出门去，门外只余空荡荡的走廊。

　　冥府。白骨堆砌而成的王座之上，无常静静望着阶下的忘川，缓缓向他发问：“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了很久，这是能保所有人安然无恙，且将损失降低到最小的办法。请无常成全。”

　　“但是这个‘所有人’里，没有你。”

　　忘川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幽深的远方：“是。罪臣早知红莲动向，却迟迟不报，本就该死。既然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派上一些用场。”

　　无常照旧隐没于黑暗之中，黑眸不现，只余白眸，悠悠地望着忘川，许久不言。依着忘川的话，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但是对他本来说，却是万劫不复的牺牲。

　　“为了一个凡人，做到这种份上，值得吗？”

　　忘川没有那么无私，他承认：“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自己。”

　　无常静默。

　　“我不能带着这份负罪感活下去，他替我死过一回，现在轮到我了。”忘川抬头对上无常的白眸，恳求他，“请无常成全。”

　　冤冤相报何时了，报仇如此，报恩亦如此，执念不除，红莲和忘川，于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罢了。

　　无常默默闭上双眼，淡淡道：“我成全你。”

　　素裳一行将红莲堵在废弃建筑的天台，这里有他已然陈列好的招魂祭台，和所有赵家人的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事到如今，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来破坏他的复仇计划。生死簿在手，这些喽啰，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素裳，我与你素不相识，只是大殿之上偶尔见过几回，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赔上你的鬼魂。”红莲将笔竖在生簿之上，只要他稍稍写上几笔，素裳就会同他一样，变为这尘世间独特的存在，既不是生人，也不是死人，不生不死，不活不灭。随随便便用刀砍上一下，就会魂飞魄散，再不可投胎转世。

　　因了他手上那本生死簿，众鬼皆不敢轻举妄动。素裳狠狠咬紧牙关，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拿他没有办法。

　　“我已不是人类，也不是鬼魂，早晚会死，形神俱灭，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罪孽深重的鬼魂出来赎罪，挨上我一刀，以解我心头之恨，有那么难吗？有那么不能成全吗？”

　　红莲步步后退，逐渐接近祭台，他将鲜血洒上祭台，默念起招魂的咒语。他所做的一切，都会为了今天，赵家杀他一家老小，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黑云在祭台上逐渐成型，乌云凝聚，风暴在即，红莲念完最后一声咒语，猛然睁开双眼，猩红如血。

　　黑云砰地一声聚集成团，在祭台上翻涌，滚动，期间不时闪耀夺目的光，似乎是有什么想要从中涌出。

　　倏忽，黑云凝聚成了人形，雷电赐予他生命，他露出面容，骨架，血肉，最终完全成为人类。

　　狂风呼号，刮起飞扬的尘土，所有阴差都被这风迷得睁不开眼，连连后退。唯有红莲，顶着一双猩红色的眼眸，迎头而上。这一刻他等的太久了，实在按捺不住他那颗躁动的心，血债血偿：“赵欢，受死吧！”

　　红莲怒吼一声，用他刺出指尖的白骨扎向祭台上的鬼魂，他要他形神俱灭，魂飞魄散，自此以后，再不能活。

　　赵欢迎上红莲一根骨刺，刺尖正好刺穿他的胸口，他已是鬼，不会流血，可他会疼，锥心刺骨的疼。他没有嚎叫，没有痛哭，所有的苦难，都默默受了下来。

　　他忍着痛，缓缓伸出手去，一掌握住红莲的骨刺，控制住他，微微一笑，继而伸出手去，用同样的方法，刺穿了红莲的心脏。

　　黑云再次袭上他的身形，将他团团围住，散去之后，他露出真实的面容，骨架，血肉。原来他根本就不是赵欢，而是伪装成赵欢的忘川。

　　“是你……”红莲惊恐地睁大双眼，竟然到死，他都没能手刃敌人，“是你！”

　　他大叫一声，想要挣脱忘川的束缚，可是忘川的手太过有力，死死抓住他的骨刺，一下都不肯松手。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僵持着，直到黑云再次将他们包裹，逐一带走他们的鬼魂。

　　“忘川！”

　　他听见素裳在远方呼唤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力气回答，他多想再见何洛一面，告诉他，他没信错人。可惜的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再也无力抓住那根骨刺，缓缓松开了手，黑云将他包裹，吞噬掉了他的血肉和骨头。他渐渐失去所有力气，沉入深不见底的虚无，他从不知道真实的死亡竟是如此——令人安心。

　　再见了，冥府。

　　再见了，人间。

　　再见了，何洛。

　　再见了，我短暂又绚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