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面包》金翡

6、笨拙的天才

　　晚上回到家，梁玉特意去看看父母的脸色，所幸他们跟平常一样，没有面色凝重。看来班主任没有向她的父母反映情况，想到这里，梁玉稍微松懈下来了。
　　洗漱过后，她躺在床上滑手机，刚刚和陈靖的一番话仍让她感到不适，一想到明早还要面对他，就生出一些忧虑。于是，她干脆将闹钟提前了半个小时，坐最早那趟校车去学校。此时的陈靖也和往常一样，用手拭去填满雾气的镜子，他那张轮廓鲜明又带点稚气的脸由朦胧化为清晰，刘海抚至脑后，现出他那英气十足的眉眼，唇周长出了一点小胡子。他好奇地伸出手轻抚它，再三确认是胡子后，对这个成年的征兆感到莫名的兴奋和奇妙。但他不知道生活中的一些细枝末节也开始发生变化，那些他原以为亘古不变的日常开始周转。
　　第二天一早，梁玉就起床了，没有陈靖的陪伴，周围的声音仿佛变大了，出门时她关门的动作比以往要轻，生怕惊醒两家人。她看着对面的702门牌号，脑海里浮现出陈靖家里的摆设：木制的茶几，手指敲上去会发出闷厚的声音，棉麻布料的素色沙发绣着雏菊图案，与窗边两盆静静的绿雏遥相呼应，那个男孩眯着惺忪的睡眼背上背包，母亲从厨房小跑出来往他怀里塞进两人份的早餐。
　　对了！早餐！梁玉忘记准备自己的早餐了。她下意识地触碰一下腹部，比小时候的圆润多了。其实，她的青春期烦恼除了青春痘还有渐渐发胖的身材，青春期症状带来的困惑和烦恼正在慢慢啃啮她的自信，那个不怕黑，不怕闯的梁玉好像缩小了，从前那个梁玉反倒长大了，回来了。她往楼梯走了一步后，不舍地望向陈靖家，心里默念：“陈靖，我今天不等你了。”她走下楼梯的每一步都充满不安，可她不再是那个走起楼梯来摇摇晃晃的小孩了，她的脚步踏实而有力。唯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地长大。她不要陈靖继续在终点等她，她应该自己去到终点，然后，和陈靖一起迈过青春期的线。
　　来到教室后，她不知做些什么，看到早来的同学在做练习册，她也开始做练习册，总比发呆浪费时间要好。她开始埋头学习，像小时候那样享受独处的时光，遇到不懂的问题也不怕尴尬，主动地请教成绩好的同学，她迫切需要也极度渴望能在学习这里找回自信。
　　至于陈靖，他今天迟到了，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训斥了一顿。他心不在焉地回到教室，梁玉坐在座位上，悄悄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来。
　　陈靖没有问她今天为什么不等他。朋友之间的距离一旦疏远了，有许多事都不必要解释也不必要问。
　　任遥和他越走越近，不是一起翘课去打球就是去校外玩，这些事情梁玉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陈靖能改变她，她却不能。她第一次知道任遥是那天早上经过篮球场的时候看到他被体育老师批评。
　　王老师戳了戳他的右肩：“打成这个鬼样还想进茂信一中？”
　　任遥的身体晃了几下，但他的眼神却直视着王老师，坚定而不忿。
　　“就你这样的技术和体力可拉倒吧。”
　　“还想不想打了？”他用手掌拍了几下任遥的脸。
　　“想。”
　　“说话啊。”
　　“想。”
　　“滚下来给我做五十个标准俯卧撑！”他一脚踢开任遥身旁的篮球。
　　任遥转过身来刚好撞上梁玉的目光，梁玉被发现后立刻转过头快步离开，她从来没有过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像锋利的笔尖滑过纸张。
　　她下一次见到任遥是上完体育课那天。梁玉在卫生间外的洗手盆洗手，渐渐地，她闻到了男厕所传来的烟味，好奇心驱使她看向男厕，里边传来任遥的声音。陈靖从她身后跑来拍了拍她肩膀：“看什么呢？想进男厕所？”她好久没看到陈靖笑着跟她说话了，刚想回答他，他却离开了，她就这样亲眼看着陈靖走进那个幽暗的厕所。
　　回来的路上她忍不住想：陈靖会不会抽烟呢？他应该不会。但和任遥一起玩的那群男生没有几个是不抽的。她也来不及多想，下周就要考期中试了，她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梁玉的历史比上次提高了十多分，英语和语文都在稳步上升，唯有数学还是老样子。她第一次尝到了努力学习就会进步的甜头，不管是老师和同学都开始注意到这个学生了，老师们对她产生了期许，同学们也时不时接近她，和她聊一些学习上的事情。至于陈靖，梁玉本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他成绩会下降，没想到他还是老样子，保持在中上游，这更让她对陈靖这个人感到佩服。大人们都说不要和差生一起玩，会玩坏自己的，她要付出十倍的力气才能挣回百分之十的进步，而陈靖玩得疯也能学得好。也许学习只是学习而已，和其他的无关，她这样安慰自己。
　　两个孩子成绩的差距引来了双方家长的注意，陈靖的父母总是在他面前提起梁玉，梁玉顺利成为茗阳小区D栋的“别人家的孩子”。但梁玉对这种称号感到羞愧，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相反，她觉得自己很笨拙，只会抄抄写写，数学的分数总是要靠文科弥补。在学习的圈子里，真正的大神懂得学习的奥妙、学习的诀窍，不是机械的人工手写复制粘贴，而是合理地分类知识点，总结错误的题型，找到不过关的地方，解决它，然后风风火火地闯向下一关。还有陈靖，他跟任遥玩在一起也能保证学习成绩不退步，梁玉根本就不用担心他的成绩因交友不慎而下降，她该操心的是怎么继续稳步提升成绩。不过父母提得多了，陈靖也厌烦了，他认为自己的成绩能保持中上就好，不求成为班上的精英。可两人的差距逐渐拉大，街坊邻里都看在眼里，难免议论纷纷，他们向梁妈打听梁玉上了哪个补习班。
　　梁妈对陈靖的父母说：“我们没有给玉儿上补习班，是她自己学来的成绩。”语气颇有几分自豪。
　　陈靖的妈妈想不明白，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孩子不管是家境还是成绩都相互持平，硬要说出两人差距的话，大家都会说陈靖比梁玉要能干，这男孩胆子大，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他！如今，梁玉悄无声息地赶上来了，大家都说梁玉要是能坚持静心学下去，她一定能考上茂信一中——该市区最好的中学。
　　梁玉也时常听到邻里称赞她的话，她只是点点头微笑，然后不做声地离去。这是她第一次被大人和小孩簇拥着、追捧着，从前是陈靖，现在是她。她想起离开家乡远去北京念书的茵茵姐，回忆中的她总是被一群小孩追随着，人人都爱她。然而这种关注落在梁玉身上却让她感到惶恐，体验感比想象中要糟糕，她讨厌被邻里围观、问候的感觉，她每天都要面对几个陌生又突兀的脸孔，而且，那些大人和孩子要是知道她并不是学习天才，而是一个靠勤勉和孤独挣来自信的人，还会像现在这样朝她微笑，冲她打招呼吗？同时，她也对这种关注感到害怕，她害怕失去这种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