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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越觅之番外(完) ...

  •   她忽然问我,“越觅之,这不是你第一次潜进来吧。”

      我举起酒囊,灌了一大口。

      她笑了笑,“难怪,总觉得被人盯着。”她望着我,“往后别来了。若再有下一次,朕会治你的罪。”

      她的笑容始终没有退却,可我莫名觉得,她很痛苦。那种内敛而收拢的情绪,看不见摸不着,却最难以忽略。

      她独自坐在龙椅上,桌上的烛光映衬着她的面容,在窗纸上投下一个浅橘色的模糊轮廓。我不敢盯着她看,只是用目光仔细地、一遍遍地描摹那个剪影。

      良久,她抬起头,双眸在夜幕中显得有些黯淡,她说,“越觅之,有什么有趣的事吗,能讲给朕听听吗?”她的声音很轻,“朕很久都……没有听过好事了。”

      这些年我心里只想着报仇,一切让我感到短暂快乐的事情都会让我分外负疚。久而久之,就常常对身边的事情视而不见。所以此刻即使我搜肠刮肚,却只能想起仇人们临死前的惨状与咒骂。

      我想不出可说的好事,仔细想想,这些年的生活似乎有些糟糕啊。氛围一时间沉寂下来,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我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一桩事,于是说,“两年前,在玉枝山,我见过祝公子一面。”

      我注意到她藏在宽大绣袍间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我垂眸,装作没看到,继续道,“那时是冬天,他穿着素色的大氅,风流俊秀,只是不像从前那样爱招惹,许多上前搭话的女子都被他冷脸驳回了。”

      “我去同他寒暄时,他似乎很意外会见到我。”

      她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坐姿,看不清神色。似乎从我提起祝公子这三个字时,她就怔住了。

      “他这些年一直在列国游历,回来是料理祖母的后事。”我努力回想两年前的那个冬天,回想我和他寥寥几句的寒暄,“他说,住在楚国的亲人都已经去世了,往后,他大约不会再来了。”

      “啪嗒——”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水滴落下的声音——也许是外面在下雨吧。

      “他看起来同几年前一样,只是左臂似乎不大灵活,应该是受过旧伤。”我很早就听说过,祝公子左手使剑最绝,或许可与我一战,只可惜以后他再拿不起剑了——或许连一支笔都再拿不稳了。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动,好像被谁定在那里似的。

      酒囊已经空了,我站起身,笑道,“酒没了,草民也该告辞了。”

      她没有说话,好似没听见我说话。

      离开前,我回首望了她一眼,轻声问,“皇上,你后悔过吗?”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我,我看见她水润的双眸,听见她缓慢沙哑的声音,“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笑了笑,翻身飞出了御书房。

      月华如练,晚风中有青草的香气,却没有雨水的味道,原来刚才,并没有下雨啊。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那一年,她二十五岁。

      后来我也曾按捺不住自己,悄悄潜入过皇宫。但守卫已然变得森严,轮班的侍卫也换了一批。

      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过皇宫。

      离开洛阳那天,正好是元宵佳节,影影绰绰的花灯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在别国是见不到的,各国混战,民不聊生,只有楚国,在她的庇佑下,保留了最后一块短暂又虚假的和平。

      我去了酒馆,几年前我们曾在那里共饮谈话,那时她才十六岁,一切的故事也都刚刚开始。但如今,和这座酒馆有关的,只剩下了我一个。

      我在洛阳的故事结束了,但她的故事还很长。

      烟花燃起的那一刻,我在城楼驻足,楼底下是万家灯火,一如当年我初入洛阳。只是来时带着满腔仇怨,归去时,只携着淡淡的惆怅。

      我本是江湖中一片浮萍,误踏朝堂旋涡这么些年,也是时候离去了。

      时光匆匆,转眼便是三十五年。

      算一算,我已经六十五岁了。

      嗨,英雄迟暮,可真是糟糕极了。

      晨起推门,院中青石地板上是一滩刺眼的血迹。那是一个年轻人的,他昨日被我杀死在这里。江湖中,寻仇与被寻仇都是常态,几十年前我杀掉了仇人,如今仇人的儿子又寻上门来,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只是我已经老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时光已经远去,昨日同那年轻人对战,我觉得很吃力。渐渐老去的我,总有一天会无力招架敌人。

      但我并不担心,死在别人剑下,像烟花一样、用喷涌的鲜血绽放最后一点光华,悲凉而美丽,这是一个江湖浪子可以期盼的、最好的结局。

      清除了那块血迹后,我照惯例去了镇上的酒馆。

      这酒馆是老字号,客人多而杂,天南海北,各行各业的人都有,通常我会在靠窗的角落里消磨一下午,一边品酒,一边听听那些人的闲话。

      他们是什么都谈的,偶尔会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虽然他们将我称为什么剑圣,但我很清楚,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就像那年在洛阳,我的故事已经终结。

      但她的始终在延续,这些年,我断断续续地听说她的事迹,若传言属实,这六国也快被她踏平了。

      只是……她今年也六十了吧,听说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也对,大半生都在行军中度过,又受了那么多次重伤,恐怕铁打的也难以支撑吧。

      我放下银钱,饮下最后一杯酒,准备起身离去。

      行至门口时,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祝公子。

      他一身青衣,三千华发,即使那张俊秀的面庞已经老去,但在人群中还是格外显眼。

      几十年未见,他的面容早已模糊,之所以能一眼认出他,是因为他独有的气度。

      “越先生?”他也看到了我,微笑着走近,“玉枝山一别后,已是三十多年,没想到今日会在此相见。”

      “是啊,”我才看到他身边的少年,眉目俊朗,与他年轻时十分相似,“这位小友是?”

      “是我的侄儿,忆窈,过来见过越先生。”

      忆窈,窈……,阿窈……

      我笑了笑,直接问道,“祝先生这些年并未成家吧?”

      他因为我这直白又不太礼貌的询问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算是默认,而后又笑道,“当年名动洛阳的越先生如今不也是独身一人?”

      我们相视一笑。因为都已经见过了最合心意的,哦,或许他曾经还拥有过,所以旁人就再也入不了眼。

      寒暄几句后,我们分道而行。

      其实我还想问问他,她还好吗?但似乎并没有那个必要,知道与否又能怎样?

      我释然一笑,迈步离开了酒馆。

      天上忽然纷纷扬扬地飘起大雪来,我伸手接住一片,看它融化在掌心,忽然就想起她衣服上缀绣的碎花。

      其实我并不常想起她,算起来,也不过十余次,即使想起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带着些淡淡的惆怅。

      我踏雪而行,家里的小童急急地找了过来,臂弯里搭着斗篷,手里举着伞。

      我向他走去,空中忽然飘荡着当当的钟声。

      悠长缓慢,一下又一下。

      我怔在原地,那是丧钟。除了她,没有谁有资格让这里敲响丧钟。

      我摇晃了一下,忽然觉得很乏力。

      小童走过来扶住我,替我拂去肩上的落雪,又撑开了伞,“先生,我们归家吧。”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你听到了吗?”

      “哦,那个啊,是丧钟啊,应该是皇帝薨逝了,听说是个很贤明的君主呢,往后这世道,不知道会不会又乱起来。唉,安生的日子才几年呢。”他抖开斗篷,牵着我向家归去。

      第二日一早,我带着一本剑谱去了后山。

      我堆起一座空坟,然后烧掉了那本剑谱,那是很多年前,她赠给我的。跳跃的火光中,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想起她掩映在烛光中的面容。

      这是我第十一次想起她,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大雪还在下,落了我满身。

      我忽然想起很久前她读过的一句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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