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青暮雪》胤羽

2、第 2 章

　　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瑶弱对含涟的恨远远超出了夺取寒珠能给她带去的利益。
　　回南阁时，老祖和含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感到了一阵无名寒意。
　　好在大司事到神元俱灭都没有将瑶弱给供出来，否则她就算有万年道行，终也得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含涟在替瑶弱感到后怕之余，心间巨大的匪夷所思又涌了上来，瑶弱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恨她呢
　　虽然瑶弱平日就素爱与她作对，没事喜欢去老祖跟前告她个小黑状，惹老祖降罚与她，但到底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含涟自认为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有……大约也是像凡人说的八字不合而已，何至于让瑶弱这样处心积虑的害她？
　　今日亏得是老祖精明，若是轻信了瑶弱的诬陷，那在暮光涧灰飞烟灭的恐怕就是她含涟了。
　　想到这里，含涟不禁为自己深捏了把冷汗，同时发自肺脑的对老祖明察秋的精神感到敬佩。
　　再一想到此刻瑶弱正走在她和老祖的身后，心里便多了警惕，真真巴不得后脑勺也长一双眼睛。
　　老祖仿若能感知含涟的紧张，脚步一顿，身后的瑶弱也跟着停了下来。
　　含涟趁这空隙，急忙回头看一眼，见瑶弱满脸无辜的端正站着，才松了口气，笑眯眯的转头问：“老祖可是有什么事忘了”
　　这句话虽是疑问的口气，但在如获大赦的表情下，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奇怪。
　　老祖不禁忧心起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心想：这般喜形于色怎能是身后那人的对手？
　　望着头顶一如既往飘雪的昏黄天空，缓了片刻老祖才叹气道：“梼杌尚未回来，寒珠交给那群人我实在是不放心，含涟你且替我去看看。”
　　“那老祖”
　　仍是疑问的口气，含涟的表情却更加明朗了，仿佛巴不得立马离开心思叵测的瑶弱。
　　老祖暗暗扶额，面上装作牵挂的样子，拍了拍含涟的手：“我自有瑶弱陪着回南阁，只是不放心寒珠安危，你现在去吧！就别走着了，乘风去吧！”
　　其实，老祖实在不好说：就你现在这副表情，若是让瑶弱见了，不是逼她对你下手吗？
　　含涟哪里想得起老祖的心思，只觉得乘风能快点离开瑶弱，就乐得连连对老祖俯身行礼，一溜烟化成几片白花，冲着放寒珠的苍云殿就去了。
　　而苍云殿，别看这名字磅礴大气，实际从外头看去也就是一个大山洞，无非在装修上煞费了一番苦心。
　　含涟虽从没有进去过，但也从老祖的描述中得知了苍云殿的各种风光，听说是这山上历史最久的山穴，初代宗长曾为之请来了九天神将，施法将其琢饰成了第二个天帝玉殿。
　　由此可见，苍云殿贝阙珠宫的模样绝不是含涟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仙所能想象的。
　　明明里面只供看一颗珠子，却是迟暮山上绝好的地方，真是不公平。
　　含涟在去往苍云殿的途中，隐隐为自己和迟暮山其他仙人感到不平。
　　只是，这种不平还没维持多久就在她踏入苍云殿的那一刹那被全部抛去了脑后。
　　一时间，眼前所见，让语匮词穷的青衣小仙呆若木鸡，立在原地好似脚下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只顾着张大嘴，连一声惊叹的“哇”都冒不出来了。
　　只见眼前往山体里无限蔓延的宫殿通体散发着金色光芒，殿顶呈八角鼎立的模样，八方各自镂空成角楼形状，细腻线条自下逐渐往上延伸，中心宝顶以形雕手法雕刻着一条首尾相接在一起的神龙，其逼真程度令人乍一看还以为是条真正的金鳞神龙盘踞在宝顶，而从门口呼啸进来的风声便是神龙发出的阵阵低吟，盘绕成圆形的龙身中心生出一道金光术网，寒珠便吸附于其上，至于殿顶上其他位置无一例外的以彩漆描绘着人、畜、妖、鬼、神、云各种栩栩如生的图案。
　　殿中有金柱擎顶而立，一路随宫殿蔓延，每根金柱粗细都有五六人成抱的程度，每根柱边又各自立着一颗两人高的粉色仙树，树上繁花压枝，不见片叶，花片袅袅飘落，触地便如仙尘炸裂，了无痕迹……
　　整个宫殿半空似浮着一层薄云，让成日与白雪黄土相见的含涟恍惚间有了种成仙上天的错觉。
　　再暗暗拿老祖的南阁与眼前相比，瞬间觉得，原来小仙和镇山法器之间的待遇竟有这么惊天动地的悬殊吗？
　　明明往日她从外面看的时候，也没觉得苍云殿和其他山洞有什么不同啊，心里甚至一度认为老祖描述苍云殿时，其词汇太过浮夸，定是故编出来诓她这没见过世面的。
　　可由今看来，老祖口中所述不仅没有半点浮夸之意，甚至描述的还远不及眼前半分夸张。
　　可怜身居简陋的含涟好歹也见过仙界的玲珑宝塔，如今却犹如初见排面的乡巴佬。
　　含涟下意识缩紧了肩膀，战战兢兢又蹑手蹑脚的往散发金光的金殿里踏出一步，面上一派诚惶诚恐，生怕自己步子迈重会惊落眼前满殿繁花。
　　这般保持着做贼的形态，一路挪到宝顶下，眼见寒珠端于殿顶，含涟终于松了口气，心想：亲自守在门口的了巳也算尽职，现在只需等到那两只老猫崽子被召唤回来，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但一想到回去南阁就要见到讨厌的瑶弱，刚刚才打起精神的含涟瞬间又如泄了气的皮球，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想动。
　　直到了巳在苍云殿门口不放心地喊了声：“含涟！”
　　含涟这才哭丧着脸，转身回了句：“就来了！”
　　正打算离开，忽然觉得身后一紧，含涟似被什么牵住了，脚下愣是没能跨出半步。
　　含涟疑惑回头，才发现自己的衣角正被一个揉着惺忪睡眼的小人娃娃抓在手里。
　　仔细一瞧，这娃娃长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肉嘟嘟的小脸极是可爱，低着脑袋揉睡眼，揉完便巴巴地看着含涟，一双水汪汪的乌黑大眼晴里带着迷离雾气，长睫浓密如鸦羽，被揉得稍乱成结，一身月牙色云彩缎子竟衬得他小小身姿有些挺拔，如墨泼过的发冠在头顶，以紫檀木牙簪束好，活像一只从雪地里滚来、外型无比精致的雪人娃娃，嫩的能随时掐出水来。
　　含涟盯着他紧捉住自己衣角的小肉爪子，虽微微诧异于这奶娃娃的巨大力气，但见他小脸好看的紧，心底又忍不住柔软了几分。
　　是以，某小仙轻咳一声，将衣角从小肉爪子里解救了出来，又蹲下身，一本假正经地端出年长者的笑脸，诚挚又和蔼地一连串发问：“小娃娃，你是谁啊？怎么在这里睡觉呢？是不是迷路了？可知阿爹阿娘在哪里”
　　小男娃娃被问得一脸懵，似听不懂她的话，摇了摇头。
　　某小仙一愣，还以为他是个孤儿，便自以为是的开始同情起小男娃娃，一边忍不住想：看来这孩子和她一样，也是个身世凄惨的可怜娃娃。
　　一时间，同病相怜的悲伤感涌现在小仙脸上，她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压在了小男娃娃的脑袋上。
　　本以为这一举动能给他幼小的心灵带去丝丝抚慰，却不曾想，这个嫩的能掐出水的小东西竟一把推开她，脸上带着嫌恶，奶声奶气地凶道：“大胆下等小辈！不许摸我头发！”
　　嗯？
　　被推翻在地的含涟陷入茫然，显然没反应过来咋回事。
　　她堂堂一个迟暮山仙人，虽不敢说叱咤神仙界，但好歹也是南阁一霸，如今却被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推翻在地？
　　真的吗
　　含涟如跳虾般弹起身子，本想发火吓吓这小子让他知自己的厉害，可猝然垂眼一看，小雪人娃娃正可怜兮兮地捏着他自己的衣角，低眉顺眼站着，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无措和无辜。
　　就这样，她的满腔怒火还没机会宣泄出来，就生生化成了棉花，噎得她几乎要两眼一翻。刚才明明是她被推倒了，但在这副天真无邪的面孔前，她怎么还有种做了泼天错事的罪恶感？
　　含涟简直欲哭无泪，仰天长叹：到底是谁才比较无辜啊？
　　真是有理无处说！
　　是时，原守在门外的了巳突然凉飕飕的说了句：“叫你不赶紧出来，梼杌回来了！”
　　了巳的话如闪电般击中含涟，她忽若惊兔，刚想提腿逃跑，就听老猫崽子粗重的喘气声自苍云殿门口传了进来。
　　完了完了！
　　含涟心里大叫不好，双眼一黑，几乎要当场昏过去。
　　现下她的肠子都要悔青了，想着本不该在这磨叽，白白浪费了大把时间，一边又巴不得从自己海绵般的脑袋里挤出一星半点的办法来避开老猫崽子。
　　悔急交加中，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误闯了热锅的蚂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座曾让她瞠目结舌为之惊心的华美殿宇，饶是再好，在她眼中也化成了凶险的魔窟鬼洞，真是叫她直恨上天无门，遁地无术。
　　奶娃娃愣愣看着某小仙触地烫脚的有趣模样，葡萄一样的双眼里流出来柔柔笑意。
　　某仙急红了眼，想她从仙生涯以来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自己道行低微。
　　好在此时守在门口的梼杌并没有进来的打算，长长发出一串哈欠以后便没了动静，似是吃饱喝足困了。
　　含涟涨红了脸，整颗心像放在油锅里煎熬，嘴里一个劲嘀咕着:“怎么办怎么办？”
　　旁边的奶娃娃端出副小大人的模样，镇定自若地:“放心吧，本君自会送你出去的!”
　　本君
　　尚且沉浸在焦头烂额中的含涟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当即往奶娃娃头上轻轻拍了拍，认直纠正道:“你年纪尚小可不能胡说！‘本君’这样的自称只有天帝才能用！就连御前仙君容成子和太白真人都只能称‘本仙’，你如此胡言，叫旁的野路仙人听去，到时候乱传说有人觊觎天帝之位，那你就算有千万条小命也不够上诛仙台的！”
　　小仙说得一本正经。
　　奶娃娃定定着她，也不再气她动了他的头发，心里只觉得有趣，葡萄大眼里生出了浩瀚星空，点点星光映托出青衣小仙玲珑有致的身影，好一会儿漂亮的小嘴才咧出一抹笑，一并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指着她:“你不就是野路小仙吗”
　　这话惹得正经脸的含涟喉头一噎，倒并不生气，只是很无语的看着奶娃娃，心想:得,好言提醒没想到竟是挖坑给自己跳！偏生我还就是个无名小仙，虽心思并无叵测，路子也不太野，但就当我是那心思叵测的野路家子吧，看在你年纪小又长得好看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奶娃娃从外只瞧青衣小仙一副活吞了苍蝇的表情，眼神倏地一亮，想起自己沉睡了数百万年，这是第一次觉得心尖竟生出了一丝盎然生机，就像发现一件玩具那样，感到无比新鲜有趣。
　　另一边，含涟擅自将小娃娃的直言归于无知，便把他抛去了脑后，重新抓耳挠腮的想着怎么逃出去。
　　岂料奶娃娃早看穿了她的心思，自顾自揪住含涟的衣角就往门口拖。
　　含涟猝不及防，脚跟相撞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就身不由己地随小人儿去了。
　　“小娃娃，你做什么……”眼看小人拉着自己直奔苍云殿门口，含涟紧张地直咽唾沫:“你快停下，可切莫胡来，门口那两只凶兽不是闹着玩的！”
　　闻言，前头的小人儿不仅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迈着步子的小腿反而更加坚定了。
　　这回含涟知道这小孩真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心跳骤然变急，俏丽小脸顿时拧成了一团揉皱的纸。
　　她很想逃，脚下却因抓住自己衣角的小肉爪子力气太大而半点刹不住车，只能眼睁睁看着外面白雪折射出来的光将两团毛茸茸的阴影越放越大，投在金色殿门上，那一起一落的均匀呼吸声在她耳边如战鼓狂擂！
　　随着步伐靠近，她的呼吸愈发急促，整颗心真恨不得从嘴里跳出来，一面又忍不住悲哀地想：完了！这下全完了！虽侥幸没被两只混账老猫崽子瓮中捉鳖，如今却半点挣扎不动，被一个力气奇大无比的稚童拖着去羊入虎口？
　　这是真的吗？想她堂堂一个迟暮山逍遥散仙居然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牵着鼻子走？
　　一时间，含涟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奶娃娃回头，一边拖着含涟往前走，一边扑闪大眼，很是满意地看她的神色由紧张化为惊惧，再由惊惧彻底变成一派死灰，最后一动不动，犹如僵尸般机械挪动着。
　　是吓昏过去了吗？
　　奶姓娃终于顿住脚步，好奇的抬手戳了戳她的手臂。
　　见无所反应便微微一笑，拂袖间，一道透明法圈已经包裹住二人，缓缓升空……
　　含涟很是时候猛地一个激灵醒过神，四下环顾了一圈，恢复急色道:“真的不能再往前去了，梼杌是上古凶兽，仅凭你我二人之力绝不是它们的对手，何况你还是个孩子，若是强闯的话，我们……”
　　恐怕会被捻得连渣都不剩。
　　含涟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小娃娃稚嫩的脸庞上出现了一抹灿烂且意味不明的笑，一双能滴出墨水的眼此刻正带着戏谑，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演独角戏的傻瓜。
　　这不禁使她心底冒出阵阵寒意，也不知为什么，透过眼前这个精致的雪人娃娃，她仿佛能看见一个笑容狡黠的男人。
　　明明他看上去还是那么的无害……
　　大概……是错觉吧！
　　含涟是这么想的，纵自己是个不大很小的仙人却也知道幻化之术非高等神仙不能习得，而放眼整个迟暮山，除了有地仙仙阶的老祖能算得上高一些，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有仙阶、懂幻术的？况且，老祖也只是在迟暮山仙人中高人一等，却算不得真的高等，那些真正能随意幻化成形的都是天上的大仙官。
　　可仙界仙官们个个心高气傲，含涟实在想不到他们有什么理由需要化成一个孩童模样来欺骗小小迟暮山仙人。
　　“看好了！”
　　就在含涟百思不得其解时，小娃娃指尖微转，运法使法圈腾地一下窜了出去。
　　含涟惊得几乎要失声尖叫。
　　但意外的结果是，门前两只梼杌正卧在一起呼呼大睡，法圈经过时它们根本毫无知觉。
　　含涟不由诧异地睁大双眼，透过透明法圈只见两只梼机晃出了几道重影，然后竟重合成了一只？
　　奇怪！
　　明明就有两只啊！
　　用力眨了眨双眼，直到重新见到两只梼杌，含涟这才确信是自己眼神出了问题。
　　是时，奶娃娃站在她前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法圈很快就离开了苍云殿，一路穿云越雾，迷迷糊糊间就落到一处雪峰上。
　　“这……这是哪儿？”
　　含涟诚恳发问，随之左右张望。
　　才发现这峰是她从没来过的，目光所及无不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雪雾里呼啸而来的强风携带如羽劲雪，狠狠拍小仙眼皮上，令她半点睁不开双眼，却仍旧眯着眼缝看向将她带来的罪魁祸首，似求一个答案。
　　孰料某娃娃只是无辜眨巴眨巴眼晴，耸耸肩，很是理所当然的回了句:“我不知道啊!你不是迟暮山仙人吗”
　　“什么!”
　　含涟额头青筋暴起，强忍住想要怪叫的冲动，怒地撑大原本睁不开的眼睛，任凭风雪齐刷刷地往她眼底猛灌。
　　某娃娃则绞着小肉手，半耷拉脑袋偷瞄含涟，眼神可怜兮兮的，就像一只迷路在风雪里的小奶狗。
　　这叫她刚才积蓄到嗓子眼的怒火瞬间就再一次化成了无力棉花，脱口而出时只剩软绵绵一句：“算了，我去找找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