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战歌》北野陵

140、第140章.被夺走的英雄

　　尼皖是距离丽西都城最近的一座城，在丽西还是汨罗的一部分的时候，这里曾经只是个小村庄，后来由于丽西王在附近修建了都城，尼皖才渐渐发展成了颇具规模的城市。
　　尼皖原本是一个平民的名字。相传大约一百年前，这里曾经出现过一只巨大而凶猛的野兽，那只野兽常于夜间出没，不但毁坏了许多农作物，还伤害过村庄里的人，使附近的收成变得越来越差，人们渐渐食不果腹，却对它毫无办法。当时，村里有个名为尼皖的年轻人，不忍心看到人们日日担惊受怕，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于是就选了一件锋利的农具，连续在黑暗的耕地里守了三夜，勇敢地战胜了那只凶猛的野兽，保护了整个村庄。在他年老辞世之后，人们依然感念于心，便将村庄的名字也改成了尼皖。为了纪念他，人们为他雕刻了一尊石像，并立在耕地旁，百年以来，他仿佛一直都在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这本来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英雄故事，尼皖既不是开疆拓土的帝王，也不是传递知识的贤士，但不知为何，人们对这位平凡的英雄渐渐形成了一种近乎信仰般的崇拜。在丽西民间，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故事。每到农作物播种的时节，人们就会不远千里地带着节省下来的种子和鲜花，来到尼皖的雕像前，祈祷获得他的守护及丰收。尤其是最近这些年，信仰尼皖的人越来越多，已然成了丽西民间固有的民俗文化。

　　愒缇斯来到尼皖时，并不是农作物播种的时节，但他在旅途中曾向当地人了解过许多丽西民俗文化，因此，早就决定在经过尼皖的时候，一定要去看看那座被人们尊崇的英雄雕像，甚至还特地提前挑选了些许从弗多鲁斯带来的作物种子，准备献给那位英雄。
　　可是，当他来到尼皖时，却根本连靠近那尊英雄雕像的机会都没有。不知为何，雕像四周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粗略目测了一下，周围至少得有上万人，而且还有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站在远处的愒缇斯，只能勉强地望见中间那座雕像顶部模糊的轮廓。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解开疑惑，愒缇斯拦住了一个正匆忙赶往那里的人，向他打听情况。那人愤愤地说：“尼皖的雕像就要被摧毁了，这座城以后也要改名了……”愒缇斯本想再多打听一些细节，但那人还未说完话就急匆匆地离开，继续赶往人山人海的地方。
　　为何要捣毁英雄雕像呢？愒缇斯百思不解，决定跟过去看看。但前方拥挤不堪，还未靠近的愒缇斯很快就被人潮冲了出来，最后只能在外围绕来绕去，使劲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任何实况。不久之后，人潮中心突然传出了凄厉的哭喊和阵阵哀求之声，紧接着，人群就被一股突然爆发的冲力猛烈地撞开了。
　　愒缇斯身不由己地被人潮冲了出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回头一望，那尊屹立了百年的英雄雕像已经消失了！他不敢置信地揉揉了眼睛，又垫起脚望了望，但英雄真的没了，连模糊的顶部轮廓都看不见了，原地只留下了一片震天撼地的怆然之声。
　　今日明明和昨日一样酷热难耐，皮肤几乎快被烤焦了，愒缇斯心底却不禁感到一阵冰凉，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等愒缇斯真正缓过神时，才发觉自己又被人潮冲出了好远。丽西王的士兵们赶着上千名被锁链缚住了双手的平民，正从他跟前经过。他们衣衫褴褛、泪痕未干、满脸绝望，因为这个国家的主宰者夺走了他们心中唯一的英雄。
　　尽管那位英雄很平凡，他只是守护过一个小小的村庄，以及一片比村庄大不了多少的耕地而已。但是，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比那些掠夺土地、炫耀功绩的帝王，还要更加令人崇敬。因为，在这片逐渐被高墙封闭起来的土地上，唯有过去那位平凡的英雄，曾经保护过地位卑微的平民，守护过这片微不足道的耕地，也惟有他曾给过这些淳朴的人们留下一线生存的希望。
　　再次回望英雄雕像曾经屹立过的地方，那里却只剩下了一地的碎石。人们默默地站在远处等待，等国王的士兵全部离开之后，才一哄而上……待愒缇斯终于走到雕像原先所在的地方时，人群几乎都已经散去了。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被摧毁了的雕像碎石，怀揣着这个破碎的希望，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返回了那个禁不起风雨的家。
　　太阳西下时，只剩下愒缇斯一个人还盯着那方早已没有了英雄的雕像底座，呆呆地站了许久。前些日子那个措手不及的噩梦，以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他，这个世界正在以一种他越来越难以理解的方式运转着，困惑一个接一个地出现。
　　愒缇斯独自坐在地上，从怀中取出来时路上就已经准备好了的一小包来自弗多鲁斯的种子，一粒一粒地摆放在碎裂的雕像底座上，遗憾地叹息：“没想到，我竟没有机会瞻仰你的英姿，不过，你的故事我都已经听说了。我想，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只要人们还在辛勤地耕耘着你曾守护过的土地，他们就不会忘记你。因为，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是无论拥有多少财富和权力都无法触及的。没有人能够推倒屹立在民众心中的真正的英雄。”

　　丽西的都城名为王城，人工开凿的护城河环绕在方形的王城四周，护城河边高耸的城墙上，雕刻着许多赞美国王功绩的故事。轮廓如王冠般的城门上，插着许多金黄色的旗帜，仿佛难忍烈日的煎熬似的，旗帜全部无力地垂挂在旗杆上，连一丝微风也感觉不到。护城河上那座长长吊桥，正对着华丽的城门，任何到访者都要先经过吊桥方能入城。
　　王城内的屋宇楼台全部由坚固的巨石雕砌而成，城内没有平民，居住在这里的都是贵族，以及服侍他们的奴隶。丽西的平民是不允许用石材建造房屋的，因为居住坚固的石砌建筑是贵族们才享有的权利。
　　丽西王名为坎吉·玛尼旺，丽西建国时间不长，他是第二任国王，十多年前才从他父亲手里继承了王位。不过，坎吉并没有继承到上任丽西王的开国魄力，他对外拘拘儒儒，对内嚣张跋扈，虽然才能有限，却不喜别人低自己。因此，除了继续完成他父亲修筑的边界围墙以外，就是四处修建雕像、丰碑和宫殿般的税收定点，以树立自己在民间的权威和存在感，比他父亲在位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要这条，我要那条无叶橡果渲染的腰带……去、去、去，再换一顶王冠，这顶太寒酸了，镶红宝石的那顶更符合我的身份。”
　　为了更体面地接见弗多鲁斯王子，丽西王坎吉一早不停地指使奴隶们为他更换了数十套衣装，他有心想要在那位从边远小国来的平民王子面前，炫耀自己的财富。坎吉的父亲原本也不是真正的王族出身，这在东大陆并不是什么秘密，或许是深藏于心的自卑和虚荣在作祟，坎吉十分忌讳别人说他不像王族，因此对着装打扮非常讲究，总想藉由华贵的服饰来提醒别人他的地位。
　　折腾了大半天之后，镜子前的坎吉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坐上了镶满黄金的轿椅，由奴隶们抬去王宫大殿。

　　愒缇斯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在弗多鲁斯能够见到黄金的机会并不多，但这座宫殿的内顶、墙壁和承重柱上却贴满了金片。殿堂的墙壁上还挂着许多彩色的织锦，描绘的是国王骑在高大的骑兽上，视察臣□□送巨石修建边界围墙的场景。地面光滑如镜，王座形同王冠，由黄金镶边、宝石点缀……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堂差点闪花了愒缇斯的眼睛，他恍如掉进了一个大金库。
　　愒缇斯不确定自己等了多久，直到他感觉肚子有点饿的时候，那位国王才姗姗到来。这座殿堂确实很宽敞，但还不至于大到能让人走累的程度，丽西王却让奴隶用轿椅将他抬到王座前的台阶下，双脚才开始落地自己走上了王座。等他坐好之后，奴隶们又小心翼翼地将华贵的王袍下摆整理好，然后才低眉顺眼地退出了殿堂。
　　乍一见到愒缇斯，坎吉心里不由得纳闷：下面那个寒酸的家伙，真是弗多鲁斯的王子么？瞧他风尘仆仆，衣装朴素，脚上竟然还穿着一双平民草鞋……但弗多鲁斯不就是由一群农夫建立起来的国家吗？思及此处，坎吉的优越感迅速膨胀了起来，至少他祖上都是贵族。
　　于是，坎吉顿时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傲慢地开口道：“先说说你从弗多鲁斯远道而来的目的吧。”
　　牵挂家乡的愒缇斯，压根没有注意到坎吉的态度变化，老老实实地陈述了此行的目的：“是这样的，因为北方国家的扩张欲望日益强烈，再过不久，战火恐怕就会烧到南方来了。我们南方大多是疆域狭窄的小国，因此我父亲认为，若是南方诸国能够团结一致、联手抵抗，将来或许还有望夺得一线生机。我此行的目的，正是想代替父亲听听陛下的意见。”
　　闻言，坎吉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们不过是自寻麻烦罢了，就算北方国家真的打算南侵，那也轮不到我们来操心，前面不是还有努兰德和多罗多挡着吗？更何况，如今桑比兰德已经并入了努兰德。南北大战若是真的爆发，那也应该由首当其冲的努兰德去应战，与我们何干？”
　　“可是，”愒缇斯忧虑道，“现在谁也无法保证努兰德和多罗多一定能抵挡得住北方的进攻。但倘若我们南方所有的国家都团结一致，与努兰德一起联手抵抗的话，胜算就会更大一些……”
　　坎吉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愒缇斯的话，他说道：“北国南侵，首先必须经过西西亚、多罗多和努兰德，他们的领土理应由他们自己去守护，我何必为此消耗国力？即便战争胜利了，我们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反倒白白帮了别人的忙，只有傻瓜才会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
　　“这并非损己利人之事！”愒缇斯急切地解释道，“如果我们联手抵抗，胜利后就能保住整个南部地区。若是袖手旁观，将来万一努兰德和多罗多战败，北方国家势必会乘胜扩张，到时我们势弱力薄，恐怕就更加难以自保了。”
　　坎吉不以为然：“如果战败，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不幸，与丽西毫无关系，谁让他们的领土靠近北方呢？况且，丽西拥有世界上最高耸坚固的边界围墙，能够将我的臣民全部保护起来，即便是北方大军来了，也奈何不了我们。我可是个爱国护民的君主，怎能随随便便地让我的臣民去为其他国家牺牲呢？”

　　愒缇斯感到有些失望，他明白丽西王已经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只好放弃。但另有一事，令他十分挂心，不得不提。于是又诚恳地对坎吉说：“入境以来，我听说丽西气候特殊，几乎是半年干旱半年雨，粮食似乎难以满足日常所需。但若能将空置的耕地利用起来，多种植一些短期作物，或许便能稍微缓解一下雨季缺粮的问题了。”
　　“胡说！我丽西国库充足，臣民每年按时按量缴纳赋税，近年越加国富民强，粮食怎会不足呢？你分明是在恶意贬损丽西。”坎吉立即不悦地反驳道。
　　愒缇斯惊诧不已，心道这位国王莫非不知道，在缴税之后，平民们的余粮根本不足以充饥。以耕种为生的平民大多只能依靠天气，天气好时，一年的温饱才有着落。因此，充足的储粮是非常重要的。于是，他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其实，在弗多鲁斯，我们还有许多短期作物，无需耗费很多时间和人力去打理，因为许多作物原本都是野生的，生命力极强，丽西境内应该也能找到一些。若是陛下允许的话，我可以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将弗多鲁斯的作物和栽培方法传授给更多的人。这样一来，不仅丽西粮库能够长期保持充盈，平民们也能获得充足的粮食储备，以便在遭遇恶劣的天气时，能够缓解一下无收季节所带来的危机。”
　　愒缇斯以为只要丽西王明白其中的重要性，这个问题就不难解决，下次再遇到雨季时，丽西的平民们就不用再去食用那些难以下咽的腌制根茎了。但万万没料到，坎吉竟把他的好意当成了恶意，登时便恼羞成怒地吼道：“哼！难道你认为我治理的丽西，竟比不上一群农夫治理的弗多鲁斯吗？你懂什么？简直可笑！我才是丽西最尊贵的国王，这个国家的一切只能由我支配，还轮不到一个没见识的农夫来指手画脚。”
　　丽西王突然暴怒，愒缇斯惊愕不已，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冒犯了这位国王的尊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坎吉从王座上站起来，张开双臂指向金碧辉煌的殿堂，高傲地说道：“你看看我的宫殿，你看看我的王袍，哪一样不是稀世珍宝？你再瞧瞧你自己，出身低贱，装扮寒酸，如何敢来侮蔑我丽西贫穷缺粮，简直荒谬可笑！”
　　未待愒缇斯有所反应，坎吉又戟指嚼舌地嚷道：“你以为只要教会那些平民如何种粮，他们就会像崇拜那个低贱的尼皖一样崇拜你、给你打造雕像、日夜膜拜你吗？我看你根本就是居心不良，妄图颠覆丽西的王权。哼！别忘了，我才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主人。若不是我修建的围墙保护了蒙昧无知的臣民，丽西早就被邻国侵略了，他们也早就成了奴隶。是我拯救了这个国家，臣民们最应该感谢、最应该崇拜的人是我，只能是我！”
　　丽西王的激烈反应，令愒缇斯措手不及。他提议给丽西传授作物栽培方法，当然不是为了得到谁的崇拜，只是单纯地希望人们都能过上富余的生活，不用再去吞咽那些苦涩的腌制根茎。大地早已为人们提供了充足的生存资源，只要人们辛勤劳作、爱惜自然，就不会受到饥饿的威胁。
　　但遗憾的是，愒缇斯的善意无法传达给丽西王，因为这位贵族从不缺衣少粮，对民生问题毫不关心，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权力。他住在奢华的宫殿里，修起高耸的围墙，以为把危机关在门外自己就安全无虞了。
　　明明民生凋敝、食不果腹，丽西王却只接受赞美，不允许任何人指摘他的过错，哪怕只是一个友善的建议，都能令他恼羞成怒。他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只不过是个靠地产收入为生的食利者罢了，所以只有牢牢地占据着土地的统治权，他才能保住自己的生存优势。或许是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在作祟，他才会拼命地修筑高墙、建造无数自我吹捧的丰碑、急于摧毁英雄雕像，以掩饰自己的无能。因为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什么本事能够令人们心甘情愿地侍奉他、尊敬他了。
　　于是，这位淳朴善良的年轻人，很快就被轰出了华丽的宫殿。丽西王不再给予愒缇斯在境内自由活动的权利，并让士兵们将他逐出了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