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战歌》北野陵

139、第139章.平凡的伟大

　　在丽西，通常只能看到两种风格迥异的建筑。一种是石砌的高大宽敞的屋宇楼台，从台阶、扶栏到石柱，无一不精雕细琢，庄严华丽，传说中的宫殿亦不过如此。另外一种，则是趔趄低矮的房屋，大多以不规则的断木为框架、泥巴糊墙、茅草为顶。丽西境内的每一座城，无论大小，都以高大华丽的石砌小宫殿为中心，低矮的泥墙茅屋和耕地皆分布在城周，落差十分明显。此外，境内还有大量人工开凿的水渠网络，整齐有序地分布在各城内外。
　　丽西人精湛的建筑艺术，以及便利的水道网络设计，令刚入境的愒缇斯惊叹不已。但渐渐地，他便了解到，各大城市中心的小宫殿竟然都不是用来住人的。和东大陆其他国家一样，丽西的贵族们也几乎都聚居在都城，其余城市中的那些坚固华丽的小宫殿，其实只有两个用途：一是炫耀国王的功绩、财富与权力；二是作为当地的税收定点，仅此而已。
　　这些小宫殿的墙壁内外全是浮雕，是关于两代国王如何英勇建国的故事。在宽敞的殿堂内，只放了一样东西，就是这对父子的两尊巨大的雕像，雕像底座上也刻字叙述着他们的功绩，以供民众瞻仰。每逢农作物成熟的时节，平民们必须准时将一半收成带到各城的小宫殿里，交到国王的税官们手中，再由税官统一运回都城。
　　每座小宫殿周围的大道两旁，皆是丰碑林立。这些巨大醒目的标志，都是为了向民众展示国王的权威，以加强臣民的奴化意识，是统治者权力的体现。纪念碑上刻字对国王歌功颂德，却对供养这个国家的平民只字不提。
　　了解到这些小宫殿的作用之后，愒缇斯就再也无心欣赏它们的美了。他无法估算，究竟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才能造得出如此宽敞坚固的数百座宫殿，结果却只是用来供奉两尊冷冰冰的雕像。国王如此炫耀自己的财富和权力、将国门建得那么辉煌、把边境围墙修得那么高耸的一个国家，为何其民却只能住在摇摇欲坠的泥墙茅屋里呢？在弗多鲁斯，这是不可想象的情景。弗多鲁斯虽然没有任何华丽的宫殿，但所有民居的坚固程度都足以抵抗强风暴雨，人们并没有明显的贫富差距。
　　在丽西，愒缇斯见得最多的情景，并不是耕种的农民，而是城郊采石场的徭役。每经一城，几乎都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凿石声，人们将巨大而坚硬的石块，一点点地凿成规整的方形，再把沉重的方形巨石运往全国各地，用于建造边界围墙，以及那些炫耀国王财富和功绩的小宫殿。丽西境内地表的岩石几乎都已消耗殆尽，如今他们必须深挖至地下，才能采到适用的石块了。
　　“在我的家乡，鲜花漫山遍野，林田相映成趣。这里却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的冷硬宫殿，心里怎么也热不起来……”刚进入丽西的时候，一切都很新鲜，但愒缇斯很快就看腻了华丽的宫殿。于是，接下来的行程中，他极少再踏足城市的中央区域了。

　　愒缇斯顶着炎炎烈日，走过了一城又一城。这天，他来到一座名为吴各的小城，这座小城离丽西的都城还有一段距离，经过吴各城之后，还要再经过尼皖城，才能到达都城。
　　吴各城很小，采石场离村庄非常近，一眼就能看到环绕在民居四周的耕地了。农闲时，平民们必须到采石场服劳役。这里的民居和丽西其他城市的民居一样，也都是泥墙茅屋。愒缇斯有意选择耕地旁的小径来走，这样他才能近距离地了解丽西农作物的种类与生长情况。
　　每隔一段时间，愒缇斯就会适当地停下来休息和进食，以补充体力。这一次，他选择在采石场边上歇息。因为路过这里时，恰好碰上了采石场的徭役们间歇进食的时间。他打算过去和他们一起进食，顺便打听一下稍后要走的路线。
　　丽西原本是从汨罗分离出来的，建国以来不曾出征，奴隶数量极少，不足以供贵族们驱使，所以平民就不得不充当大部分的劳力了。丽西的律法有规定，每家每户必须要有一人始终无偿参与国家的日常建设，此外，剩余人口在农闲时也要依法服劳役。
　　国王的监督官们并不会随时出现，因为这些徭役每天所开凿的石块数量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如果达不到定量，不但不能回家休息，还会遭受严厉的惩罚，所以他们轻易不敢偷懒，赋税亦是如此。
　　各城服役的采石工，几乎都是当地的平民。在中途歇息时，他们的家人会为他们带来一些简单的食物用于果腹，愒缇斯也因而终于见识到了丽西的平民饮食。

　　吴各虽然名为城，但充其量只是个稍大点的村庄罢了，这里人口极少，采石工也只有二十几个而已。愒缇斯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告诉他们自己是从弗多鲁斯来的使者之后，就在这群正准备进食的采石工旁边坐了下来。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采石工们并没有任何防备的神色和举动，显得相当淳朴善良。他们普遍比较瘦削，皮肤焦黑，由于长年累月地弯腰弓背，采石工们大多都有些驼背，眼神也不够明亮。即使在休息的时间，旁边没有震耳欲聋的噪音，愒缇斯也得打开嗓门，将音量放得更大一些才行，否则他们就常常会要求他再重复一遍。
　　在弗多鲁斯长大的愒缇斯，无疑也是个美食家。他不但为弗多鲁斯培育了许多新型农作物，对饮食也极为讲究，再简单的食材，他都有办法变成佳肴。愒缇斯从来不乏探究饮食文化的好奇心，为了品尝一口丽西人的日常食物，他打算就地煮一小锅美食，然后和丽西人交换着吃。这锅食物里有部分是他从弗多鲁斯带来的干物，有一些则是在沿途收集的。
　　从沸腾的小锅里飘出来的香气，立即吸引了采石场上所有的丽西人。他们垂涎欲滴地围着愒缇斯的小锅子，禁不住发出阵阵吞咽声。当愒缇斯提出交换食物时，他们全都跃跃欲试。只可惜小锅分量有限，仅够跟一位采石工交换而已，但他答应将剩余的一点食物分给大家尝一尝。
　　满心期待的愒缇斯，接过那位采石工手中粗糙的石碗，先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里面的主食他并不陌生，是豆谷类混煮而成的。但另一样东西却令他有些好奇，那是一团深棕色的黏黏糊糊的东西。愒缇斯用勺子挑起一点，向那位采石工请教道：“这是腌渍物么？用什么腌制而成的呢？”
　　那位名为旦都的采石工解释道：“这是由蔬菜根茎腌制而成的。”
　　“原来是这样啊。”愒缇斯点点头，随即就着烂熟的粗粮舀起一勺塞进口中，刚一触及口舌，一股难以忍受的滋味顿时充满了口腔。虽说多放点盐能够适当地增长食物的保存期，但他口中的食物除了过分咸涩以外，就再无其他的滋味了。愒缇斯鼓着脸，目光迅速环顾了一周，发现采石工们的石碗中，几乎都装着一样的食物。于是，他不得不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艰难地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尽管真的很难吃，但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感受却比口中的食物还要更加不是滋味。现在才终于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多人需要靠如此难咽的食物来果腹。
　　在进食的过程中，愒缇斯一句怨言也没有，直到将碗中的食物全部吃净，一粒也不剩之后，他才开口问道：“我在路上见过许多田地，丽西的作物种类虽然不算丰富，但生长情况还不错，想必收成应该不会很差吧，大家为何还要腌制这些苦涩的根茎呢？”
　　“丽西半年干旱半年雨，一年之中大约有一半的时间无法耕种，半年的收成几乎仅够缴税。若是不储存一些腌制物的话，大家都无法熬到下一年了。”旦都沙哑地答道。他脸上没有任何怨怼之色，唯有认命的无奈。
　　愒缇斯诧异道：“我看丽西似乎还有许多空置的耕地，若能扩大短期作物的种植面积，或许就能应付一下天气造成的燃眉之急了。”
　　然而，愒缇斯的提议并没有使这些辛劳的人们感获丝毫喜悦，旦都有些为难地说道：“地是足够大，可是没有多余的人手耕种。除农忙以外，人们还得服劳役……”
　　或许是愒缇斯的美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采石工们都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谈话，他们告诉愒缇斯：几年前，西大陆的半血人来经商时，丽西的边界围墙还未完全封闭。那时，人们偶尔还能用积攒下来的粮食种子，向半血商人换取一些易于储存的海产干物。但从去年开始，边界围墙就已经全面封闭了，谁都出不去，从此再也无法与半血商人易物了。现在除了作物根茎以外，他们已经难以找到其他能吃的东西了。
　　这些封闭在国境内的丽西平民，当然不可能会知道，半血人现在已经不来东大陆经商了。于是，愒缇斯决定在吴各这个小地方多逗留一天。等采石工们短暂的歇息结束后，愒缇斯就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向附近的丘陵地出发了。因为那片绿油油的小丘上，覆盖着许多灌木和野草。结合丽西的气候特点，愒缇斯认为其中可能藏有某些可以食用的植物，所以想要找出它们。至少也要为这些辛劳的人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才能安心地离开。
　　在丽西，不仅是农作物收成，凿石修筑边界围墙和宫殿，也属于赋税范畴。由于疆域内所有的土地都是属于国家的，平民们只能通过租借耕地、纳税为生，天气若不好，他们便无以为生，毫无归属感。但人们却不得不留在这里，因为他们困在高墙之内，不被允许知道外界的一切。从采石工们的谈话中，愒缇斯又了解到，人们绝对不能公开批判这个国家的任何政策，或是提及围墙封闭之前的种种好处，否则就会被视为叛国，将会遭受严厉的惩罚。人们只能崇拜围墙之内的东西，即便是那些愚昧性显而易见的糟粕之物。
　　从某种意义上讲，丽西这个国家就是一个巨大的奴隶圈。其民犹如奴隶，非但要以赋税的形式养活这个国家，人们劳动所得的大部分财产还要用于向国家租借土地，然后辛苦种粮供养剥削和奴役自己的贵族，并为国家提供徭役和兵力，以炫耀国王的财富与权力。然而，这个国家却未给予其民任何有益的回报，这是一个多么可悲的事实！

　　野生植物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只要它们的根茎和种子还留在大地上，即便干旱之年全部枯萎而亡，雨后也会骤然重生。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智慧早已超过了世上许多无根的自以为是的家伙。因为植物们都明白应如何与自然和谐共处，以借助自然的力量使自己获得繁荣昌盛、生生不息。莱佩濂社会的生存与发展，所依赖的其实也并非是莱佩濂人自身，而是他们的生存资料——动植物。
　　愒缇斯始终认为，这些小生命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因为它们养活了世界上许许多多无根的生命。反观莱佩濂人自己，在活着的时候，除了自私地消耗动植物们的生命以外，并未做过多少有益于自然的事情。愒缇斯从不认为自己比动植物强，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依赖它们才能得以生存，所以他总是怀着感恩之情，去探索和了解这些无私的生命。
　　在丘陵地里找了大半天，愒缇斯才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一种可食用的野生植物。他一眼就认出了它们，因为在弗多鲁斯的山里，也有很多这种的植物，它们的名字叫雷鸣草。每当雷雨过后，它们就会密密麻麻地爬满整个山坡。雷鸣草喜欢生长在潮湿的山林之地，叶子约巴掌大小，无论怎么烹调都很好吃。不仅如此，它还是一种药，能治疗腹痛、头痛等常见病，尤其是在潮湿多雨的季节，还能用以祛除体内的寒气。雷鸣草刚摘下时气味并不好闻，但是在谷类食物快煮熟的时候，将它们放进去混在一起蒸干，食物就会变得甘香美味、更具营养。
　　“雷鸣草真是一种了不起的植物！无需人力栽培，亦能自然茂盛。”愒缇斯小心地摘下一株，放在手中望着它，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慨。“我真应该谢谢你，在丽西雨季来临之时，至少还你，能为那些可怜的人们带来一线生存的希望。”
　　把雷鸣草的食用方法和生长习性，告诉了采石场的丽西人之后，愒缇斯在这个人口稀薄的小地方度过了一夜，次日清晨就踏上了前往都城的旅途。
　　离开吴各很远之后，愒缇斯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些渐渐变小的焦黑而瘦削的身影，依然弯腰弓背，默默地忍受着近乎绝望的生活。此情此景，令愒缇斯感到非常难过，不禁喃喃自叹：“父亲，我真的不明白，那些冷硬的宫殿和围墙，真的比臣民的温饱更重要吗？每个人都是大地的孩子，本该平等共享一切生存资源。但有些人却占据着大量的资源，而有些人却只能受奴役而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这是为何？自古以来，都是平民辛勤耕种养活了整个国家的贵族和军队，然而，他们的地位却始终卑微低下、权益没有保障，这究竟是谁的错？所谓的统治阶层，难道只是一个掠夺资源的组织么？统治者的职能，难道就只是奴役他人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