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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三)
      程书礼晾着脚丫子,晒着叶间投射下来的斑驳阳光,弥补着十几日来的奔波劳累,不消一会便躺在地上睡着了。李旭城撕下自己的两片衣摆,将他的光脚裹起来,轻声唤醒程书礼,让他到伏到自己背上来,程书礼半梦半醒间,乖乖照做了,李旭城背起程书礼,那个呆子又睡过去了,脸颊与李旭城的脖颈紧紧相贴,一片温暖。
      李旭城背着程书礼,慢慢地小屋走着。上一次同程书礼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李旭城嘴角露出苦笑。
      程书礼是书香世家,世代为官,只是祖上三代都是直性子、犟脾气,亢心憍气、不懂趋炎附势,到了程书礼父亲一代已家道中落,一家仅靠着父亲的微薄俸禄,还时不时做善事施舍穷人,程书礼之于祖父们的品德有过之而无不及,少年时在霖溪书院修习,有幸选入宫中做了几日太子侍读。
      李旭城是太子的表弟,早年便陪同着太子,见得宫外来的小书礼,与年龄不相符的神情严肃,一身粗布衣裳,一双布鞋,全身上下并无一件光鲜的东西,从不同孩子们玩耍,他起初还不愿吃宫里的东西,非要太子搬出“杀头之罪”才肯吃。这样的一个小呆子,老师却赞他“天赋异禀”,李旭城对着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天赋”,更别说“异禀”了。没过多久,皇后嫌弃程书礼寒酸,找了个借口换了别的贵胄子弟。李旭城还未对程书礼的“天赋异禀”探出究竟,便央求父亲将自己放到霖溪书院,父亲熟知李旭城无心读书,也随他去了。
      从此,李旭城成了程书礼的同窗。即使是在书院,程书礼还是寒酸得显眼,书院子弟也分三六九等,论家境,程书礼只落得个最下等,吃食不够,时常吃不饱,更没有人与他交朋友。李旭城不屑与世家子弟为伍,一心研究程书礼,一天到晚跟在程书礼后头,程书礼未曾搭理过他,只是每日中饭后,允许李旭城与他同用一张书案看书,直到下午的功课开始,起初李旭城用完家里送来的午饭来到书斋,都能看到程书礼瘦小的背影直直地坐在那,好似从未离开过。
      托程书礼的福,李旭城纵使那般好动,也能安安心心地看几本书,圣人之言自然是看不进去,闲书、兵法之类的倒是能翻来覆去地看。某个夏日,李旭城热得急了,看书的时候多喝了几杯茶,茶水滴了几滴在书上和书案上,李旭城粗鲁地用衣袖抹去,这般三番两次,让程书礼看在眼里,程书礼是厌烦极了,拿出自己书袋里的纸片在上面写起字来,李旭城好奇便凑过去看,只见纸片上一条条列着李旭城的“罪状”:翻书动作太大、看书的时候乱比划、坐姿不端正……李旭城的小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这比父亲的训斥还要令他难堪,竟也不去想程书礼此番行径有多怪异,只是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大意了。长时间地无言的相处竟使两人有了默契,程书礼渐渐地也会教李旭城写字背书,有一次,李旭城无论如何也写不好一个字,程书礼只好握着他的小手教他一笔一划,李旭城急得满头大汗,还是写不好,程书礼脸一黑,将他的手一放,拿出纸片,幽幽地写下:朽木可不雕……李旭城委屈得差点落泪。
      春去秋来,两人长成了小小少年,有几天程书礼破天荒没来书院,李旭城食不知味、寝不能安,好不容易盼来了程书礼,两人还是在午后面对面坐着静静看书,李旭城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抬头看程书礼,只见他盯着书本,脸颊上却滑下两滴泪来,李旭城鬼使神差将手伸到他的下巴,将那两滴泪接住,程书礼抬起头看他,红红的眼里是悲、是怨,侍立一旁的书童忙递上手帕,悄悄在李旭城耳边道:“前几日,程大人因病卒了。”李旭城心猛地跳一下,面对少年的无声哭泣,他只能笨拙地一遍又一遍擦去他的眼泪。
      后来李旭城才知晓,程大人宵衣旰食、为国操劳,一心想要收复边疆,而李旭城的父亲与他政见不合,两人常在朝堂上下针锋相对,皇帝与朝中大臣却是一边倒,程大人壮志难酬、夙夜忧叹、心生郁结,又不幸身染重疾,硬撑了些年月还是英年早逝了,对此,父亲在家中也是无限叹息。
      想是程书礼不久后也得知了其中原委,不再搭理李旭城,在书院也愈加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又似是暗暗秉承了父亲遗志,愈加发奋读书了。李旭城也郁郁不乐,遂进了军营,正正经经磨练起自己来。
      盖已过了十年,李旭城再回京城,身列武将之行,在朝堂上再次见到程书礼,他已是一名御史,在朝堂之上针砭时弊、头头是道、又言辞犀利、大有“六亲不认”的派头,多年来两人无未曾交谈过一个字,李旭城却是他的“座上宾”,每日一小状,五日一大状,在外人眼里,程书礼像极了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李旭城则不以为意,从不辩解,只是一笑而过便罢了。

      (四)
      回到小屋,李旭城把沉睡的程书礼放到地上,带好门,去林子里摘了些野果,回到溪边洗干净,摘了些大的树叶包着,怀抱着野果,一手拿着水罐,再次回到小屋,已是正午,程书礼一动不动、呼呼大睡,李旭城在一旁坐下,吃着野果,细细看着程书礼。
      年少时候在书院,他整日跟着程书礼,观察他,他从那时便很瘦小,原由之一便是家中清贫、吃不上好东西,原由之二是他怜悯,时常将自己的午饭施舍掉了,李旭城发现他常饿肚子后,第二天便叫佣人多准备了一份饭,程书礼当场黑脸,又拿出纸片写下几个字后拂袖而去,自己无法定他的“杀头之罪”逼他吃饭,这直教李旭城苦恼了数天。十几年过去了,程书礼自然是长高了不少,可还是清瘦。很多时候,李旭城耳听着程书礼在朝堂上痛骂自己,眼睛却忧心他消瘦的面庞和瘦削的身形去了。
      他伸出手指,隔着空气抚摸程书礼眼睛下两片乌青,他的眉,他的嘴唇,他的下巴……程书礼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一只手离自己的脸不过分寸距离,他自然而然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随后看到了李旭城的脸,李旭城脸上好似带着一丝赧然,手足无措任由他握着手。程书礼也不知所措,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自己是那冷漠生硬的程书礼,他是任人鱼肉的李旭城。
      程书礼脱口而出:“不回去吗?”
      李旭城眼神暗淡下来,抽回手,将怀抱中的野果推到程书礼面前,便别过头去,背靠在墙上,不再看他。
      程书礼看到了自己被裹住的伤脚,便不再言语。
      入夜,程书礼默不作声移到木门后,背靠着门休憩。李旭城明白他的用意,不过是怕他趁夜逃了,他傍着屋里燃起的小火堆,眼虽闭上了,心里却有千头万绪。
      程书礼在睡梦中,有粗粝的摩擦音自后脑传来,那声音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之近,好似有人用尖利指甲划过他的神经,程书礼硬生生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猛然睁开眼,屋内的火堆早已熄灭,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枝叶从小窗照进来,“李旭城?”程书礼唤道,他扶墙站起,急急的摸索着迈开步子,忽然一只有力地手握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了墙角,李旭城在黑暗中凑近程书礼的脸,悄声道:“别动。”
      程书礼痴迷书本,用眼过度,视力不佳,于黑暗中难以视物,只听到李旭城离去的沙沙的脚步声和利剑出鞘声,李旭城持剑凝神静听,那摩擦之声愈发清楚,好似伴有野兽喘息,木门竟开始被撼动,李旭城握紧手中剑,细听门外动静,不消一会,那动静消失了,也许是那野兽自恼不得入门之法,只听得窸窸窣窣又钻入丛林了。李旭城冷静道:“无碍。”收回剑,用木材加固木门,思量着明日要将这破屋好好休整一番。
      程书礼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靠着墙坐下去,李旭城走过来坐下,幽幽道:“你现在可知林中危险?昨夜还敢滞留山上,今夜怎就怕了?”
      程书礼有理有据:“昨日是寻人心切,现今它来了才知道怕。”
      “……你往后再莫要这样。”不知李旭城是告诫还是后怕。
      “若不是要寻人,我何至于此?”
      “捉拿逃犯并非御史之责。你极力弹劾我,我沦落至此不是如你所愿?为何要来受难?”
      “我先前弹劾你,与此案无关。他们怀疑于你,只是一面之辞,你李家虽在京城作威作福、以强凌弱,但人命关天,你不会妄下杀手,更何况那是一国之母、你的舅母。旁人不知,我知,你执意出逃,而非澄清,自是另有隐情。”
      李旭城紧锁眉头,望着洒落零星月色的小窗,道:“我只是想不明白……”
      程书礼问:“何事想不明白?”
      李旭城回想起那个画面,他打开门时,太后与母亲正起争执,母亲一手以手帕捂住太后的嘴,将她压倒在地,手持匕首,眼里满是杀意,而太后恐慌万状,她见李旭城进来,更是死命挣扎,而李旭城阻拦不及,亲眼看着那匕首刺向了太后,他的母亲,嘉阳公主,将带血的匕首掷于地,转头用一双冷眼看他,而后昏倒在地……
      李旭城与阳嘉公主,母子情淡薄,他尽力奉养,却未曾得到过一个好脸色,母亲对他唯一的一次关心,便是母亲偶然见得他苦练武艺,竟令母亲宽慰,将追风奖赏于他,他自此极爱追风,放在郊外细心照料,舍不得骑,也极少骑。李旭城想到母亲那时冰冷的眼神,便痛苦不已,那眼神不同于平日的冷漠,那里面带着怨恨愁苦,那眼神在对他呢喃,要他做个抉择,是太后,还是母亲?太后与母亲有何仇恨?李旭城不知。他只是做了选择,他拾起血染的匕首,替母亲顶罪,他狂奔出城,将一切弃之不顾。
      黑暗中映在李旭城眼里的点点清朗月光,程书礼看不到,他只听到那人淡淡道:“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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