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神游记》竹剑江河

8、花雨！花雨！

　　俞耀率领着家丁，和不少听闻此事想来助手或看热闹的江湖各路群豪，已经侯在了别院山门下。山门外是一大块平坦的草地，山门里则是一道曲曲弯弯的青石板阶梯，一直通往别院大门。
　　出于对移花宫和江无缺的顾忌，他还是不敢真的硬闯——万一江无缺真的只是在此休养呢？于是他在山门外放声叫道：“仁义山庄庄主俞耀特来拜会移花宫江宫主！烦请通传！”
　　声声回声在山谷间回荡，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回答，他正准备再喊一声，就听山门里传来一声暴喝：“走！老实点！别想逃！”
　　是杨烈！消息果然不假，杨烈那厮果然是在这里！而江无缺竟容他在此肆虐，必然已经出问题了！想到此俞耀顿时像一头等待猎物的豹子一般全身毛发都直竖了起来，倏然间只觉连身体都涨大了数倍，威风凛凛，要来拯救江无缺、拯救移花宫、拯救江湖！
　　果然，杨烈押着狼狈萎顿的铁心兰，出现在山道上，背后几位宫女各个持剑对着他，但又不敢太过靠近。铁心兰钗斜鬓乱，行动十分不便，看起来像是被点了穴道。露在外面的脸上、手上全是条条血痕——那伤痕其实很浅，浅到绝对不会留疤痕，可是杨烈刻意把流出来的一点血涂得到处都是，看起来十分的狰狞恐怖。俞耀及群豪心中俱是一凛。他和群豪都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铁心兰满面的惊恐、焦虑，十分真挚，绝非作伪，顿时都想：“看来江夫人是无辜的，只不过被杨烈挟持了。”
　　他们哪里想得到，铁心兰的惊恐焦虑，全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正是为了这个挟持她的人！她一眼望去，群豪熙熙攘攘，围得水泄不通，凛凛刀光、剑光在人影中若隐若现，更有人手中扣着暗器，随时准备投射！
　　“全都让开！否则我就把她宰了！”杨烈押着铁心兰，已经下到了阶梯尽头，踏在了草地上。群豪果然投鼠忌器，哗地退开了几尺，但仍然形成一个圆弧，把他包围着。他锐利的眼神扫过人群，寻找突破的缺口！
　　可是，他没有料到一件事——
　　铁心兰居然在运功冲开他点的穴道！

　　原来，成婚后，武功卓绝、爱妻心切的江无缺别的武功先不教，首先教给铁心兰的就是移花宫的一系列防身法门，包括秘术解穴。而铁心兰此刻就在用此秘术。
　　她不愿袖手旁观！她担心焦急！她要帮杨烈的忙！早起培养起的一点点冷静此时早就被烧光了！于是在她的运功下，首先冲破的就是哑穴。她随即一声高呼冲口而出：
　　“不要伤害他！他不是坏人！”
　　一片哗然。杨烈的心猛地一沉。群豪都诧异不齿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两个当场被人赃俱获的贼。

　　刹那的惊诧后，还没等杨烈想出下一步应对方法，就听俞耀一声喝令：“放暗器！”——他竟然丝毫不顾忌铁心兰了！原来他想：这女人竟为这大盗说话，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即使没有谋杀亲夫，江无缺也肯定不会要她了！——他自己有道德洁癖，就以为所有的人都同他一样。
　　而杨烈的心更加下沉。他抬眼一看，只见各式各样的暗器如同漫天花雨纷纷落下！

　　在那一刹那，以他的武功，如果他立即抽身脱逃，他本可以逃得一命。
　　但是他没有。不但身体没有，连逃命的念头都没有起。
　　在那一刹那，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怎样救“她”？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保护“她”！
　　于是，几乎出于本能的，他把铁心兰往自己背后一放，挺直了胸膛。身穴未解的铁心兰立即跪坐在地，刚好被他高大的身躯完全遮挡……
　　于是，暗器雨就如同弥天的大网，向杨烈洒下来……

　　据说，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即将成道前刻，十万魔军前来扰乱。他们射出了如雨般的箭簇，箭上炽燃着烈焰，纷纷向佛陀袭去。但是由于佛陀三大阿僧祗劫积善的功德，密织的箭雨不但伤害不了他，反而在他身前转变成了缤纷飘落的花雨。
　　可是，杨烈还没有这样的功德。
　　实际上，他自己往昔的杀业尚未消尽。
　　于是，他没有办法将漫天暗器转变成花雨！他只能以自己温热的血肉之躯，来承接如雨般落下的暗器！
　　暗器钻进了他的皮、他的肉、他的骨、他的肝、他的肺、他的心……
　　痛、让它痛！血、让它流！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强大的心力贯穿了千疮百孔的残破身躯，凝成了一股坚定的力量，抵御着身体的自然反应。他的心力下贯地下千里，如同老树深根紧抓大地；上接玉宇千仞，仿佛中流砥柱顶立天地之间……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傲然屹立，几似化成了石像……
　　铁心兰在他身后，泪流如雨。她除了他的背影，什么都看不见——只见红宝石般的鲜血，一滴滴地落下，落在他的脚面上，落在他脚周围的地上，落在自己的脸上与身上，再后来，索性形成了延绵的小溪，沿着他的衣缝，蜿蜒流下，就如她脸上的泪……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脚筋上一团热气一跳，又一处穴道解了。她试了一下，似乎能稍微挪动一下身躯。于是她忍不住艰难地挪出头去，想看看外面的情景……
　　可是，她一旦暴露在杨烈身躯的庇护之外，就见呜呜叫的几颗暗器，仿佛夺命无常，毫不留情地向她飞来，顿时大惊。
　　原来，此时俞耀与群豪已成惊弓之鸟——他们都被杨烈惊呆了，从没见过一个人能中了这么多暗器仍未倒下！他们不禁心中瑟瑟。本来已经停手，但一见有动静，手中暗器不假思索就发了出去！
　　就连移花宫众宫女也被杨烈惊呆了，全没回过神来，竟没发现她们的夫人已经危在旦夕！突然，最先觉察不对的是香兰！她惊叫一声，想要飞身去救，可也已经来不及……

　　“我命休矣！”铁心兰苦笑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只觉头顶一阵风掠过，一双熟悉的温暖大手抱起了自己，随即身体陷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温暖怀抱，久违了的安全感觉再次包围了自己，她不禁喜极而泣——无缺夫君！他终于回来了。但一想到杨烈惨死，又悲从中来。无论是悲是喜，都让她禁不住放声大哭。她就这样伏在江无缺的胸口，悲喜交集、毫不抑制地大哭着。

　　原来江无缺被东岳神君一掌推下水中，惊了一大跳。再一定神，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间熟悉的房间里。辨认刹那，认出是别院自己的房间，不禁在心中叫声：“惭愧！终于回来了！原来回人间的关窍竟是如此！想必是因为灵识出入身躯，必须有刹那失神的缘故。”
　　他试图转动躯干四肢，顿觉圆转无碍，毫无滞涩，内中真气充盈，比前更觉神清体健。这一趟神游，功力又是百尺竿头更进一尺！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心下对东岳神君不由十分感激。
　　可是，兰呢？不仅仅是她，怎么连侍女也不见一个？

　　俞耀等人只见江无缺突然从天而降，抱起铁心兰的同时，一个优美的回旋，鼓出的气劲就弹开了所有的暗器。所有的暗器顿时转向，倒向俞耀诸人飞来，来势迅疾，根本来不及躲闪。前排的人心下大骇，却只觉各种暗器刚刚冲破衣服、接触肌肤的刹那，劲力突然消失，在衣服内冰冷冷地沿着身体滑下来，不禁吓出一身冷汗，知道这是江无缺的警告。众人心中都想：“能在瞬间把劲力拿捏到如此精确的，恐怕真是只有移花宫主江无缺一人了。而且看他刚才飞掠而来的身形，功力比上次所见显然又深一层。看来人家真的只是在闭关，这回我等是忒鲁莽了。”

　　江无缺已经落地，把铁心兰放下，但仍紧拥着她。他早就解了她的穴道。铁心兰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腰，依旧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着。江无缺一边温柔地拍抚着她的背，明亮的眼光一边拂过人群。人人心中都打了个突，不知他会如何处置此事？得罪了移花宫，这后果可是不妙……但同时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偷偷溜走。
　　但是江无缺目光扫过众人后，一言未发，却把目光定在兀自屹立的杨烈身上。他想走过去，无奈铁心兰死死地抱着他痛哭，让他寸步难行。他只好俯在她耳边轻轻道：“我有话和他说。”
　　“呃？”铁心兰一怔，随即领悟这个“他”指的是杨烈，不禁奇怪刚刚回魂的江无缺怎么会有话对杨烈说？不由松开了手。
　　江无缺抬头道：“香兰、紫馨！”
　　“在！”香兰与紫馨齐声道。她们也已经眼圈发红哽咽了。
　　“来，扶好夫人！”
　　“是！”

　　来到已成一个血人的杨烈面前，饶是江无缺见多识广，也不禁心中打了个突。他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清晰道：“你三世之前的父亲托我转告你几句话……”
　　杨烈已经动不了，但瞳仁中光彩一闪，江无缺知道他听见了，续道：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相由心生、境由心造。但观己心，无嗔无恼。”
　　原来东岳神君爱子心切，算出杨烈有此一劫，担心他受尽巨苦的同时再起嗔心，特别托付江无缺叮嘱他这几句话。
　　杨烈喉咙“咕隆隆”的响了几声，似是在笑，只听他喃喃地吐出几个勉强可辨的字：“三世之前……三世之前……嘿”江无缺道：“‘她’已经安全了，兄台，放心去吧！”杨烈把眼一闭，如一座山岳般往后就倒……

　　把杨烈安稳地放落地面后，江无缺抬起身，把目光转向俞耀一行人。俞耀诸人都心中惴惴，不知他会怎么处理？
　　江无缺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俞耀脸上，淡淡道：“俞庄主别来无恙？在下这段时日闭关专修，方才出关，江湖上的礼数难免生疏了。俞庄主远道而来，竟未能一尽地主之谊，实在失礼。”
　　“不敢、不敢……”俞耀额头汗出，江无缺温文有礼的话只有使他更紧张——江湖中，冲突双方一开始言语越是客气，往往接下来的兴师问罪越不留情。他硬着头皮等待江无缺的下文。
　　“俞庄主一向急公好义、疾恶如仇，堪为武林道德表率……”江无缺道。俞耀连忙道：“不敢、不敢。”心中更加紧张。只听江无缺续道：“内子在我闭关期间，日夜虔诚诵经为我护关，并且以自心慈悯感化了江洋大盗杨烈，使其洗心革面、弃恶从善。如此功德，想必仁义山庄的俞庄主也会深心随喜吧？”
　　“呃？是、是、是！在下随喜得很！”俞耀明白，他这样说，是为此事“定性” 。几声“是”一出口，心底就叫苦：此话他的确无法反驳——杨烈最后的英勇行为，即使是再苛刻挑剔的人，也无法不动容。但这样一来，自己的处境就更被动。
　　江无缺点点头：“在下亦随喜俞庄主为江湖安宁所做的努力。在下甫出关，万事待理，就无法招呼俞庄主了。俞庄主可在此随意观光游览，厌倦时，也可自行离去。在下恕不远送了。”
　　“啊？”俞耀一怔，方才明白他竟是表示此事就此揭过，不再追究了！真的吗？简直不敢相信！换作自己，一定会大兴问罪一番，摆足了“道义”的架子才收手。他不禁暗叫“惭愧！”哪里还敢再逗留“观光”，道声：“不敢！”，领着家丁群豪，风卷残云般下山了，片刻间就走得干干净净。
　　江无缺回转身，揽住仍在抽泣的铁心兰道：“走，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