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神游记》竹剑江河

7、中了情咒

　　天还没有亮，铁心兰就起来了。
　　她对着镜子，精心梳理了一个端凝稳重的盘亘髻，插了一对缠枝金叶碧玉梅花簪。然后，再穿上一件檀红云纹对襟大袖锦袍，披上一袭银丹锦绣绒毛边披风，说不尽的高雅庄重。
　　昨天看过了江无缺后，一众宫女都纷纷议论开来，但最后却得到完全一致的结论：宫主目前的状况，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移花宫昔年太过狠戾乖僻，得罪的人恐怕不少。何况江湖人心险恶，即使不是仇家，也可能出于各种理由趁机暗算。
　　可是，怎样应对来势汹汹的仁义山庄？众人心中都没有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心兰一早就起来，打扮得尽量高贵，以期首先在气势上不要输于对方。
　　梳妆好后，对镜看着几乎认不出的自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如此习惯了无缺夫君的温暖港湾了吗？无论是风是雨、或是遍体鳞伤，她都知道，只要回到他这里，她就得到了绝对的安全、绝对的保护。这个港湾，永远不会拒绝、永远不会落空。
　　遇他之前，她纯粹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儿女，直率火爆，得不到任何照顾，也以为自己不需要任何照顾，甚至常常男装示人。直到遇到他，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一个纤弱的女孩子……
　　可是，今天，一夜之间，女孩子要长大为人了。平生第一次，她要保护他和他的基业、他的下属。平生第一次，她要以尽量冷静从容的心，而不是直率的天性对人……
　　铁心兰深深的吸了几口气，不知不觉间，连走路都多了一份稳重，仿佛朝觐，又仿佛行禅。就这样庄重地来到房门前，伸出纤纤素手庄重地打开房门。
　　一开门，就看见以香兰、紫馨为上首，一众宫女都在庭中，整整齐齐地站了两列。见她出来，齐齐敛衽行礼道：“夫人！”
　　铁心兰心头不禁一热。这些昨天还在气势汹汹“声讨”她的宫女，见过江无缺后又都成患难与共的好姐妹，并肩面对移花宫空前的挑战。她眼眶有些潮湿了，然而勉力控制了心绪。今天长大了，今天不能再意气行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大家不用多礼！咱们一起去吧，去会会俞庄主。”说完微笑颔首，迈着先前一样尽量端庄稳重的脚步，从两列宫女中间走过，带着她们向别院大门走去。只有微微寒风拂动着她厚暖的披风。
　　来到大门前，她的心还是有些怦怦而跳，定了定神，毅然伸出手去，拉开了大门。
　　可是，大门一开，却蓦然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横挡在大门正中，如门神一样挡住了去路…….

　　来的人正是杨烈！
　　铁心兰顿时吃惊道：“你怎么又来了？你还没走？”
　　杨烈尚未答话，紫馨伏在香兰耳边道：“他就是夫人收留的那个大盗？”
　　香兰无言的点点头。闻言除香兰外一干宫女都刷地抽出移花宫短剑，身形一闪，错落有致地把大门口包围了，倒让人想起“北斗七星阵”来。
　　杨烈脸色不变，对铁心兰道：“我不能走。我要走了，那俞耀要是硬闯进来搜怎么办？你丈夫的现状若泄露，只怕后患无穷。”
　　诸宫女倒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俱是一怔。紫馨一皱眉，尖刻道：“你说得倒好听，真为我们考虑啊！既然这样，何不直接向仁义山庄自首？”
　　杨烈神色仍是不变，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道：“此路我不是没想过。但这样一来，你家夫人的污名就难以洗刷了，至少‘窝藏江洋大盗’一条是铁板钉钉跑不掉的。”
　　“那你的意思是怎样？”虽然感觉这个“大盗”和自己想象的很不同，紫馨仍是放不下戒心。
　　杨烈回过头，没再看她，而是看向铁心兰，眼中有一道深深的光芒一闪，决然一笑，道：“别忘了，你是我的人质！”言毕兔起鹘落，猝不及防地已经欺到铁心兰身边，反剪了她的一只手，手中解腕尖刀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
　　众宫女大惊，但是只紫馨来得及使出半招，却见他已制住了铁心兰，下半招只得硬生生收住。
　　唯有香兰一动未动，因为她已经猜出了杨烈的用意，不禁在心头一声叹息。
　　杨烈道：“都别动！我是为了救你家夫人！我这样架她下去，然后再佯败找机会脱身，或者‘挟持’她一起脱身。我会维护她周全的！”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紫馨质问。
　　“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杨烈鼻中哼了一声。他的问话让众宫女都是一怔。的确，除了此计，还有什么可保全移花宫的方法？
　　可是铁心兰却猛烈地反对起来：“不行！这样对你太危险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她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杨烈的掌控，几次差点碰见杨烈手中的解腕尖刀，杨烈连忙把刀闪开。他浓眉一蹙，道：“得罪了！”出手如风，点了她的几处穴道，包括哑穴。铁心兰顿然失声，只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焦急地看着他，眼中全是反对。
　　“你……”紫馨回头询问地看着香兰。香兰深深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东岳神君府的朱漆大门正对着一座青石小桥，桥下是清泠泠的荷塘。桥那头种了一株碧绿葱翠的柳树，丝丝垂柳如流苏、如璎珞。
　　青儿已经止了泪，对江无缺道：“我送你回去。”言毕伸指往垂柳下一指，只听一声轻响，柳树下如烟花般爆开一团光晕，有一人多高，中间迷离变幻，流闪着炫目的光，让人看不见光中有什么。
　　青儿道：“那就是通向人间的出口了，你去吧。”
　　江无缺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心中却起疑：“东岳神君曾言，通往人间的路口就在其府门口，应该是个固定处所。这团光影却像是她临时变幻出来的，只怕有诈。”
　　经过白虎居一役，他早已不再是刚出江湖那对女人毫不设防的清纯少年。他看似了不在意地往光影走去，实则全神戒备中。
　　果然，刚刚走出三四步，就觉背后有极细微的一丝气流！
　　这气流是如此微弱，只如用一根发丝在空中划了一下，即使是武林高手，也不可能觉察！但江无缺现在是轻灵无比的神识之身，兼之全神戒备，心中一凛，顿觉有异，霍然回身，果然见一团拇指大的七彩光团正向他袭来，离他只有一寸了！如果他不回头，刹那间就会正中他的背心！
　　根本来不及思索，他 “移花接玉”已经出手，伸指将那团光影一弹。光影倏然掉头，反向青儿飞去。青儿张大了嘴，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光影就倏然飞至，击中了她的心口，刹那间就融入她的心间了！
　　青儿呆呆地立在当地，不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怔了片刻，突然“呜哇——”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江无缺心中一“咯噔”，心想：不好！那团光影不知会是什么？
　　“青儿！青儿！怎么了？”朱漆大门开处，一个焦急的声音忽然传来。原来是东岳神君听见哭声，急急出来询问。
　　青儿抬起泪眼，看见父亲，哭哭囔囔道：“爹爹~呜哇~我中了情咒！”
　　“情咒？！”东岳神君一皱眉，抬头看了看尴尬无措的江无缺，顿时明了，叹口气道：“冤孽！冤孽！青儿，我早教你不要玩弄这些邪门外道。现在可好，自作自受了吧。”
　　“可是，爹爹，我已经中了，怎么办啊？”青儿哭道。
　　“这……”东岳神君心下十分惭愧。但是为了宝贝女儿的终生幸福，不得不硬起头皮，转向江无缺道：“公子啊……”
　　“不可！”不料还没等他说出下文，江无缺就一口回绝。他已经猜到这“情咒”是怎么回事了：多半是中了情咒之人，就会死心塌地爱上下咒者，不禁在心中连连叫苦。他道：“在下业已成婚，实非小姐良配。何况仙凡相隔，我不过一介凡夫，浊骨凡胎。小姐的一番心意，只怕不得不辜负了。”
　　“这……”东岳神君一皱眉，转头向青儿道：“青儿，你是否愿意……”他是想问青儿是否愿意做小。这对于她神仙的身份，实在是一大折辱，何况是嫁给一个凡人！但他想到是青儿错在先，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将就了。青儿已经知道他的意思，无言地点点头。
　　“即使失去难老之身，过几十年就死去？”
　　闻言青儿心中瑟缩了一下，但是一眼看见江无缺，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可是在下不愿意！两女共事也罢、做大做小也罢、休妻别娶也罢、滞留此间也罢，无论是什么，在下都恕难从命！”还没等东岳神君开口，江无缺又是一口回绝。一旦遇见与铁心兰相关的事情，他隐藏的倔脾气不知不觉就上来了：“神君！请勿强人所难！若我辜负发妻而成全小姐之愿，则成负心薄倖之人！神君，想必足下也不愿将爱女托付给这样一个人吧？！”
　　江无缺斩钉截铁的一番话，噎得东岳神君哑口无言。两个人一时僵立，只剩青儿渐闻渐低的抽泣声。江无缺心中十分歉疚，然而他知道此事最仁慈的做法无过于一口回绝，断绝对方一切妄想，因此紧闭了口，一言不发。
　　东岳神君则叹了口气，担忧关切地看着青儿。只见青儿渐渐止了哭，泪眼婆娑地呆立片刻，突然，完全出乎二人意料，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东岳神君愕然。只见她笑了片刻，忽又止了笑，眨着一双大大的杏眼，似有所思。东岳神君正要开口询问，忽见她脸色一变，全身像寒战般地一震，飞快地抬头看了江无缺一眼，嘴一鼓，竟然“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往后就倒。东岳神君大惊，叫了声“青儿”，奔过去扶，却见江无缺已经飞掠在她身边，伸出一边手臂，接住了她的背。见东岳神君过来，又转交给神君。神君抱着青儿，叫了声：“来人！”立即有两位青衣童子飞奔而来。神君道：“扶小姐进去，即刻召请永宁孚佑地母、太一济世地母、丽质冰心地母、翠聪绿炬地母四位医仙来为小姐诊治！”
　　青衣童子领命而去了。东岳神君叹息了一声，回头看了江无缺一眼，道：“家教不严，贻笑大方了。无论如何，我还是先送公子回去吧。”
　　江无缺虽然担心青儿的状况，但是想到自己留下恐怕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更增麻烦，也就点头同意了。
　　东岳神君一边向他走过来，一边又掐指算了几下，眉头一皱，道：“不好！岳儿过去杀业太重，虽然回心向善消除了不少，仍有余业未清。公子回到人间若见到他，能否代我转达几句话？”
　　“这个自然！”江无缺连忙答应。
　　东岳神君走过来，携着他的手，边向青石小桥走去，边把要转达的话向他交代了。交代完毕，两人刚好携手走到桥顶。东岳神君道：“如此有劳公子了。啊，公子，你看我养的这对鲤鱼好否？”
　　江无缺往桥下一看，果然见一对三尺长的大鲤鱼，却是金色的！随着鱼儿悠然游动，金鳞映和着水纹，流溢着灿烂的光。他禁不住道：“好！好！真是好！”正在这时，冷不防东岳神君在他背后猛然一推，将他头朝下一个倒栽葱推下了水里……